霍思言眼神动了动,她朝尉迟翊一抬下巴,尉迟翊会意,带两人去了谷外小棚。
谢知安站在她侧边,没说话,只把刚才那片“靖侯”薄铜又在掌心翻了一次,像确认它在,确认这条线没有断。
雪渐小了,云背后露出一丝白,像有人用指甲在灰里划了一道缝。
风不再直往脸上劈,只在耳后吹过,带起发尾上一点点绒毛。
鼓声已经停了,号也收了,谷口只剩下清点与搬抬,铁器在雪上偶尔发出一两声轻轻的撞响,像在提醒人别忘了今日。
谢知安低声道:“你若入内廷……”
“我不入。”
“那我也便不入。”
两句在风里合了一个扣,没有谁问下一句,因为下一句不需要问。
尉迟翊从远处回来,脸上沾着一粒雪,没化,像一点白痣。
“将军,饲马棚的横梁上,确有刻字,刻得浅,三日内的痕,人字是“靖”,后面连着一个不全的“侯”,旁边还有一枚极细的划子,像是暗号。”
“封棚,留哨。”
风声卷雪,吹得战旗下猎猎作响。
霍思言立在雪坡一隅,眸色冷厉,眼中映着远方逐渐逼近的黑潮。
那是敌军残部,却在撤退中被援军裹挟,硬生生又聚成一股锋锐的戾气。
“他们这是想死中求活?”
偏将咬牙,握紧弓弦。
霍思言没有立刻回应,她注视着敌军阵势的起伏,忽而低声道:“不,他们是要拖住我们,等后队合围。”
话音落下,雪雾里猛然传来一声嘶吼,像野兽破山。
刀光闪动,敌军首将当先冲锋,雪面被马蹄踏裂,冰渣飞溅,溅到亲卫脸上生疼。
“来得好!”
霍思言眸中闪过冷光,骤然拔剑,剑刃出鞘,雪光照在锋口,冷冽得像能切开呼吸。
“盾列!”
她一声厉喝。
步盾齐齐立起,雪地上立刻成了一道森冷的钢墙。
敌军铁骑撞上去,火星与雪屑一齐飞散。
轰鸣之间,空气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谢知安那边听见战声,立即策马赶来。
远远望见霍思言与敌锋对峙,他心头一紧,声线压低:“传令,弓骑分两翼插入,不可让他们封死霍思言的中路!”
尉迟翊疾声应诺,箭雨随之倾泻。
利箭破空声如风雷,一瞬间覆盖雪野,敌军前锋乱了阵,几匹战马悲嘶倒地,滚入雪坑。
霍思言趁势纵马而出,剑光横斩。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见血雾一瞬绽开,又被冷风吹散,残留在空气中的腥气却更加刺骨。
“霍将军!”
偏将惊呼道。
“危险!”
霍思言冷笑一声,剑刃指向敌将,声音清透如雪锋划石:“今日谁敢越这条雪脊,便由我亲手送他下狱!”
敌将听罢大笑,笑声粗砺,像狼嚎一般:“好一条霍犬!那便看你口气大,还是我刀锋利!”
他拍马冲来,双手巨刀挟风雪劈落。
刀势沉猛,似能将整面雪坡劈开,霍思言目光一凝,剑锋迎上。
“铿!”
金铁交击之声刺得人耳膜发麻,火星四溅。
她腕骨震得发酸,却硬生生稳住。
马身打横,蹄声踢雪扬起,瞬间遮了二人身影。
谢知安眼神骤冷,低声道:“再近半步,就是死局。”
他猛勒缰绳,战马腾空而起,长枪破风直刺,敌将骤然转刀,横扫欲挡。
枪锋与刀势再度轰然对撞,震得雪地一片塌陷。
尘雪翻涌,天地之间只余呼吸与心跳。
霍思言借机欺身上前,剑光如寒练,从敌将肩颈划过。
鲜血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极艳的花,敌将闷哼,踉跄后退,眼中仍燃着不屈的光,却已再无力举刀。
“杀!”
她冷声一喝。
亲卫齐齐上前,刀枪交错,将余下敌骑压制。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碎裂声混作一片,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谢知安策马逼近,与霍思言并肩而立,眼神在风雪中短暂交汇。
那一瞬,无需多言,只一眼,便知对方仍在。
破晓之后,雪像是被风一层层刮走,谷口露出一道发青的硬面。
清点与救治在冰上展开,铁器落地的脆响零星传来,又被风吞没。
乌禄的尸身被翻好,长戟断成两截,刀痕像一道冻裂的河。
木签在雪里排成两行,字黑得沉,沿着谷底一直插向背风处。
饲马棚里很冷,棚顶垂下来的冰锥一根根,像倒挂的箭。
横梁上的刻痕被刮净泥霜才看清“靖侯”两个字,浅得只像指尖蹭过,但指肚一按,仍能摸出划痕起伏。
尉迟翊拍了拍梁,掌心带出一手细雪。
“刻在这里,是给谁看的?”
军司摇头,不敢猜。。
霍思言抬眼看了看横梁另一头,那里有一枚极细的斜划,像随手一抹,又像方向的钉子。
“他们要我们看见。”
她把手收回来,袖口里药粉的清气被风一吹,淡淡散开。
旁边那个昨夜的小少年抱着一只空碗站在门口,袖口卷起了一点,露出冻红的手背。
他抬头,眼睛亮亮的。
“我不是坏人。”
“我……我知道。”
她看着那几个字,又看他握着碗的手。
少年把碗抱得更紧,像抱着一块暖石。
她转身出棚,脚跟在雪面上轻轻一顿。
“封棚,换岗,不许临刻之线被风抹掉。”
尉迟翊应了一声,去布置人手。
谢知安从棚外迎风而来,甲片的裂痕在肩头斜下一道,昨夜被戟尾擦开的位置,贴了极薄的一层纱,纱边在呼气里轻轻起伏。
“昨夜那口气,到底压住了。”
他站在她侧前,言语很淡,她看他一眼,视线落在那层纱上。
“你背上的甲再换一层。”
“等天黑。”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等天黑,只把手抬起,在她披风的扣环上往里按了一指,扣环咬合的声音很轻。
“靖侯。”
他把两个字吐出来,像把一粒小石丢进雪里。
她“嗯”了一声,目光仍在那条斜划上。
“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王城看,一个字在这里,一把路在那头,王后静,西市火,按下不许传,字却远远刻到我们谷口,静不是安静,静是要我们动。”
“也是要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