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已经完全投入进去了。
她忘了眼前的人是尊贵的端王世子,忘了之前的担忧和恐惧,眼里心里只有黑白厮杀。她发现裴戬的棋路极其高明,看似随意,实则算计极深,而且……
隐隐透着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棋谱,但又想不起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下了大半个时辰。
最终,还是郁澜棋差一着,一条大龙被裴戬精准地截断,无力回天。
她看着棋盘上已然倾颓的局面,轻轻吁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低声道:“世子爷棋艺高超,臣女输了。”
虽然是输了,但她这番表现,显然大大出乎了裴戬的预料。
裴戬看着棋盘,又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输了棋却莫名显得比刚才更有生气的少女。
她脸颊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清澈而明亮,与她平日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果然。裴戬心里嗤笑一声。晋国公府这潭死水里,还真藏着这么一颗珠子。
倒是没白费他今日走这一趟。
“四姑娘过谦了。”裴戬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棋风灵秀,隐有锋芒,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过于隐忍,有时反倒会错失良机,甚至引火烧身。”
郁澜心里猛地一凛!
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是在说她应对贺礼风波时故意示弱,引人轻蔑的策略吗?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
她刚刚因为棋局而放松些许的心弦瞬间又绷紧了,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谨慎:“臣女愚钝,多谢世子爷指点。”
裴戬看着她瞬间又变回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倒真是警觉,稍微敲打一下,就立刻缩回壳里去了。
他也不点破,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棋子:“今日叨扰四姑娘了。棋不错,人……”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郁澜一眼,“也有点意思。”
这话说得更是暧昧不明。
郁澜听得耳根发热,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完全摸不准这位世子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心神不宁间,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听着像是三房的那对双生姐妹花郁芳和郁菲的声音,似乎是刚从哪里玩了回来。
郁澜脸色倏地一变。
要是被她们看见裴戬在她院子里,那还得了?她惊慌地抬眼看向裴戬。
裴戬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依旧不紧不慢地收着棋子,姿态闲适。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院门口了!
郁澜急得手心都冒汗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裴戬突然站起身。
他个子很高,站起来顿时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并没看院门方向,而是低头对郁澜道:“今日棋局已了,告辞。”说完,竟真的转身,就这么拿着他的棋盘,不紧不慢地朝着院子另一侧通往外院的小径走去。
那条路平时很少人走,几乎荒废了。
显然来之前就摸清了这里的路径。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的下一秒,郁芳和郁菲两姐妹叽叽喳喳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四姐姐!我们刚得了好……”郁菲欢快的声音在看到院子里只有郁澜和小桃时,戛然而止。她好奇地眨眨眼,“四姐姐,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咦?小桃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郁澜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又强行摁了回去。
她努力挤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转过身道:“没什么,刚在院子里走了走,有些热罢了。你们得了什么好东西?”
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心里却后怕不已,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好险!就差那么一点!
小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儿腿还是软的。
郁芳和郁菲到底是年纪小,没那么多心思,很快就被郁澜的话带偏,兴高采烈地展示起新得的绒花来。
而另一边,裴戬悄无声息地出了晋国公府,早已等候在外的亲随立刻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棋盘。
周管事低声回禀:“爷,刚才晋国公似乎往西院那边去了,不过没靠近,远远看了一眼就回去了。”
裴戬脚步未停,嘴角却勾起一抹弧度。
果然。老狐狸还是被惊动了。
他今日这突如其来的一步,看似只是心血来潮的下棋试探,实则一石三鸟。既亲自验证了郁澜此女的深浅,也在晋国公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更是进一步将郁澜推到了明处,让她再也无法完全藏匿起来。
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
至于那颗棋子……
或许,比想象中更有趣些。
郁汐心里头琢磨着这事儿,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瞟。
今儿个是端王府办的赏花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们都来了。
园子里头热热闹闹的,花香混着各家姑娘身上的脂粉香气,倒也不难闻。
郁汐本来正和几个相熟的姐妹说着话,一抬眼就瞧见了那边亭子里的情形。
四妹妹郁澜站在那儿,端王世子裴戬正同她说话。要说这裴戬世子,那可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家世好模样好,不知道多少姑娘暗中惦记。
平日里见着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谁都不冷不热的。
可这会儿,郁汐眯了眯眼,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裴戬站得离郁澜近了些,不像对别家小姐那样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他微微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听郁澜说话,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可稀奇了,郁汐心想,上回尚书家的小姐主动同他搭话,裴戬可是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汐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旁边李家小姐推了推她。
郁汐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瞧着那边的花开得好。”
她没说实话,毕竟这事儿没凭没据的,说出来倒像是她多心了。
可这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压不下去了。
郁汐又往那边瞥了一眼,正好看见裴戬抬手似乎是指了指远处的什么花,郁澜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侧脸带着浅浅的笑意。
郁澜平日里安静得很,不太起眼。要说有什么特别,也就是模样生得秀气,性子温婉,可这京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
郁汐怎么也想不通,裴戬那样的人物,怎么就对她另眼相看了?
“听说世子前些日子得了一匹西域来的宝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旁边不知谁提了一句。
“可不是嘛,好几家公子想看一眼都不让呢,宝贝得很。”
郁汐心里头咯噔一下。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郁澜偶然提起,说是在马场偶然遇见了世子的马,还夸那马温顺通人性。
当时没多想,现在一琢磨,郁澜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会见到世子的私人坐骑?
这边想着,那边亭子里裴戬已经转身离开了。郁澜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直到丫鬟过来唤她,才回过神来,朝着姐妹们这边走来。
“四妹妹,世子同你说什么了?”郁汐状似无意地问道,手里摆弄着团扇。
郁澜脸上微微一红,“没什么,就是问了问我觉得哪处的花开得好。”
“就这么简单?”旁边赵家小姐凑过来,一脸好奇,“我瞧世子同你说了好一会话呢。”
郁澜低下头,声音更轻了:“还问了前些日子读什么书...”
这下几个姐妹都来了兴致,围着郁澜问东问西。
郁澜被问得不好意思,只说是世子偶然问起,没什么特别的。可郁汐瞧着她耳根子都红了,心里头那点疑虑更深了。
赏花宴过后没几日,郁家老夫人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
京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贺礼,端王府自然也送了礼来。让人意外的是,裴戬世子竟然亲自来了。
这可就稀奇了。端王府和郁家虽说有些交情,但也不至于让世子亲自来贺寿。郁汐心里头那点念头又冒了出来,忍不住多留意了几分。
果然,宴席间,裴戬看似随意地问起了郁澜:“怎么没见府上四小姐?”
老夫人笑道:“那孩子前几日染了风寒,在屋里歇着呢。”
裴戬眉头蹙了一下,虽然很快就舒展开来,但郁汐看得真真的。她正坐在不远处的席上,恰好能瞧见世子的侧脸。
“可严重吗?”裴戬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老夫人没察觉什么,只说是小病,将养几日就好。郁汐却瞧见裴戬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郁汐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兄长曾经在端王府做过伴读,回来提起过世子这个习惯。
宴席过半,裴戬起身说要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郁汐心里一动,也借口离席。
她远远跟着,果然见裴戬没在园子里多停留,反倒是绕到了后院的方向。
郁家后院住着女眷,外男本不该去的。郁汐心里怦怦跳,既觉得这样跟踪不妥,又压不住好奇心。
裴戬在一个月亮门前停下了脚步,那儿离郁澜住的院子不远。他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最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了一个路过的小丫鬟。
郁汐躲在山石后头,听见他低声吩咐:“这是上好的枇杷膏,对咳嗽好。就说是老夫人让送去的。”
小丫鬟应了声,小跑着去了。裴戬站在原地,望着郁澜院子的方向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郁汐心里头顿时跟明镜似的。这裴戬世子,果然对四妹妹有心思!
她回到席上,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觉得发现了这么个大秘密挺刺激,另一方面又担心郁澜知不知道这事儿。
看郁澜平日里的表现,似乎对世子的特别对待浑然不觉,或者说没往那方面想。
过了几日,郁澜病好了,姐妹们又聚在一处做女红。郁汐试探着提起那天世子来贺寿的事。
“世子还问起四妹妹的病了呢。”她一边绣着花,一边貌似随意地说道。
郁澜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世子客气了。”
“何止客气,”郁汐笑道,“还特意让人送了枇杷膏来呢。”
郁澜抬起头,眼中有些惊讶:“那不是老夫人让送的吗?”
郁汐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傻丫头还真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又过了些时日,京城里头举办马球赛。
这等热闹场合,各家公子小姐自然是都要去的。郁汐本来因为身子不太爽利,不想去凑热闹,但一想到能观察世子和郁澜的互动,就又改了主意。
马球场上热闹得很,郎君们骑着马在场上来回奔跑,看台上的小姐们时不时发出喝彩声。
裴戬马术极好,自然是场上的焦点。每当他进一个球,看台上就一片叫好声。
郁汐留意到,裴戬每次策马经过郁家姐妹坐的看台附近时,似乎都会不经意地朝这边瞥一眼。别人或许以为他是在看场下的情况,但郁汐顺着他的目光一瞧,那方向分明是对着郁澜的。
中场休息时,裴戬下了马,朝看台这边走来。
好几家小姐都紧张起来,整理着衣裳发饰,盼着世子能过来搭话。果然,裴戬径直朝着郁家姐妹这边来了。
“郁老夫人近日可好?”他先向郁家大小姐问了安,礼节周到。
大小姐忙起身回礼。接着裴戬又与其他几位姐妹寒暄了几句,最后才转向郁澜:“四小姐病后可大好了?”
郁澜起身福了一福:“多谢世子关心,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裴戬点点头,看似随意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方才在场下捡到这个,可是四小姐掉的?瞧着像是郁家的绣样。”
郁汐在一旁看得分明,那香囊分明是新的,而且绣样精致,一看就是上好的工艺。
郁澜平日里用的香囊可没这么讲究。这世子为了搭话,还真是费心了。
郁澜看了看,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裴戬面不改色:“那或许是我看错了。”说着却很自然地将香囊收回了袖中,丝毫没有要寻找失主的意思。
郁汐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团扇掩了面。这世子爷,找的借口也太拙劣了些。
又坐了一会儿,裴戬便告辞离开。他一走,姐妹们就窃窃私语起来。
“世子爷今日怎么特意过来咱们这儿了?”
“许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吧。”
“可我瞧着世子好似对四妹妹格外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