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钉子,面色平静得很,只淡淡回了句:“世子爷说笑了。不过是见四姑娘衣衫单薄,今日风又紧,提醒一句罢了。举手之劳,谈不上体贴。”他说话一向这样,不紧不慢,有理有据,让人抓不住错处。
裴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再搭理顾辞,反而转头看向郁澜,那眼神瞬间就变了,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笑:“澜妹妹,瞧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似的。赶紧去加衣服吧,要是真冻病了,有些人可不得心疼坏了?”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又瞟了顾辞一眼。
郁澜被他这声“澜妹妹”叫得头皮有点发麻。这裴戬是端王府的世子,身份尊贵,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说话办事全凭心情,从来不顾忌场合和别人的脸色。
她跟他其实不算熟,可他每次见她,都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言语间还总带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暧昧,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又不好得罪他,只得微微低下头,福了一礼:“多谢世子关怀,郁澜告退。”声音依旧轻轻柔柔,但脚步加快了些,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领着她的贴身丫鬟襄苎,郁澜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处临水的亭子。
初秋的风吹过湖面,带着湿冷的寒意,扑在她脸上,让她刚才因为那两人之间无形交锋而有些发热的脸颊凉爽了些。
“姑娘,您慢点儿。”襄苎小声提醒着,一边快步跟上,“那位世子爷说话可真是百无禁忌。”她是个机灵的,没把难听的话说出口,但意思到了。
郁澜叹了口气:“那是端王世子,身份在那儿摆着,他想说什么,咱们还能拦着不成?以后遇见了,尽量远着些就是了。”
襄苎连连点头:“奴婢晓得。不过……顾大人倒是真的很关心姑娘您呢。”小丫头说着,脸上还露出一点窃笑。
府里上下,谁不知道顾辞顾大人对自家四姑娘有点不一样?虽然顾大人从来没明确表示过什么,但那份细心周到,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顾辞是晋国公颇为赏识的年轻臣子,年纪轻轻就在御前有了职位,前途无量。他时常来府上与国公爷商议事情,一来二去的,和郁澜碰面的机会也就多了。
郁澜脸上微微一热,嗔怪地看了襄苎一眼:“休要胡言。顾大人只是为人正派,瞧我穿得少,随口提醒一句罢了。哪有什么特别?”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襄苎嘴上应着,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主仆二人说着,回到了郁澜所住的“揽月阁”。郁澜让襄苎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银白色绣着折枝梅的软毛织锦披风。襄苎一边帮她系好带子,一边嘀咕:“说起来,顾大人和那位世子爷站一块儿,真是截然不同呢。一个像温润的玉,一个像烧得正旺的火炭,烫人得很。”
郁澜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披风领子,心里也忍不住比较了一下。
顾辞就像他名字里的那个“辞”字,总是言辞得当,举止有度,沉稳得像一座山,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而他看她的眼神,清亮温和,带着一种含蓄的尊重和一丝关切?
至于裴戬……
郁澜皱了皱眉。那人就像一团浓烈而模糊的影子,行事张扬,喜怒无常。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总是直勾勾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甚至有点霸道,让她心里发慌,只想躲开。
他那句“有些人可不得心疼坏了”,分明就是在指顾辞,这让她有点恼火,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换好了大氅,身上暖和多了,郁澜却有点不想立刻回那个亭子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她夹在中间实在不自在。
“襄苎,我们去母亲那儿坐坐吧,就说我有些针线上的花样想请教她。”郁澜找了个借口,打算先去母亲那儿躲一会儿清静。
“哎,好。”襄苎应道。
谁知,刚走出揽月阁没多远,绕过一片假山,就看见她大哥郁晖正陪着一个人往这边走。不是别人,正是顾辞。
郁晖瞧见她,笑着招手:“妹妹,正好,顾大人要去找父亲,我领他过去。你不是刚回去加衣裳吗?这是又要去哪儿?”
郁澜赶紧上前给大哥和顾辞行礼:“大哥,顾大人。我正想去母亲院里坐坐。”
顾辞的目光落在她新披上的银白色披风上,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微微颔首:“四姑娘。”
郁晖是个粗线条的,没察觉什么,哈哈一笑:“加了衣裳就好,刚才在湖边是挺冷的。顾大人,咱们走吧,父亲该等急了。”
顾辞却对郁晖道:“世子稍等,我有一句话想请问四姑娘。”
郁晖愣了一下,看看顾辞,又看看自己妹妹,似乎有点明白了,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很识趣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假装欣赏假山上的石刻。
这一下,假山旁就剩下了郁澜和顾辞相对而立。襄苎也赶紧低着头退到一边。
郁澜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分。顾辞这人守礼得很,几乎从未单独和她说过话,更别说这样特意让大哥避开一下了。他这是要说什么?
顾辞看着她,声音压得有些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四姑娘,方才……端王世子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郁澜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裴戬而起的烦躁和尴尬,奇异地平复了不少。她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的,多谢顾大人。”
顾辞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道:“风仍大,去夫人处路上也当心些。”说完,便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郁晖。
郁澜看着他挺拔清隽的背影,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他特意停下来,就为了告诉她别把裴戬的混账话放心上?
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关心了吧?
“嘿!回神了妹妹!”郁晖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挤眉弄眼,“顾人都走远了!怎么样?顾大人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跟大哥说说?”
郁澜脸一红,跺脚道:“大哥!你胡说什么呀!顾大人就是寻常嘱咐一句罢了!你快去陪顾大人见父亲吧,别让父亲久等了!”
说完,她拉着襄苎,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还传来郁晖压低了的、促狭的笑声。
“姑娘,您看,奴婢没说错吧?”襄苎在一旁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得意。
郁澜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的带子。心里有点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荡开,久久平静不下来。
她这边心绪不宁地到了母亲郁夫人院里,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拿了几个花样子,又喝了半盏热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心里还存着点侥幸,希望亭子那边的人已经散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刚走近那湖边亭子,就听见里面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两个男人不算融洽的对话声。
“顾大人这棋风,倒是和为人一样,谨慎有余,冲劲不足啊。”这是裴戬那带着点儿懒洋洋嘲讽调子的声音。
“世子爷攻势凌厉,顾某只是尽力防守罢了。”顾辞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
郁澜脚步顿住了,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她实在不想再掺和进那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里。
正犹豫着,亭子里的裴戬眼尖,已经瞧见她了。他立刻把手里的黑子往棋罐里一扔,朗声笑道:“澜妹妹可算回来了!这亭子里的风,没了妹妹在场,仿佛都冷冽了几分呢。”他这话说得大胆又轻佻,完全不顾及旁边还坐着个顾辞。
顾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眼帘低垂,没说什么,只是将指尖的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一角。
郁澜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亭子,脸上挤出得体的微笑:“世子爷真会说笑。顾大人还在呢,您这棋不下完了?”
“下什么下,没意思。”裴戬挥挥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顾大人下棋就跟老学究似的,一板一眼,忒不痛快。还是看着澜妹妹赏心悦目。”
他说话时,目光就毫不避讳地落在郁澜身上,从头到脚,打量得那叫一个仔细,尤其在她那件新披的银白披风上停留了片刻,眼神玩味。
郁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手心里都冒汗了。她下意识地往顾辞那边挪了一小步,似乎离顾辞近一点,就能多一点安全感。
这个小动作显然取悦了裴戬,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还带着点恶劣的趣味。他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郁澜面前。
郁澜吓了一跳,差点想往后躲。
却见裴戬伸出手,并不是冲她,而是虚虚地拂过她披风领子上沾染的一点极小极小的落叶碎屑。他的动作很快,指尖几乎没碰到她的衣服,但那突如其来的靠近,以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是让郁澜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
“瞧你,走路也不当心,沾了碎叶子。”裴戬语气自然得仿佛真是那么回事,收回手,指尖捻了捻那根本不存在的“碎屑”,目光却灼灼地看着她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这举动太过亲昵了!完全超出了正常社交的界限!
郁澜的脸唰一下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也是吓的。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因为震惊和恼怒,一时语塞。
“世子爷。”顾辞的声音骤然响起,比平时冷沉了几分。他也站了起来,身形挺拔,不经意间挡在了郁澜侧前方,隔开了裴戬直射向她的目光,“请自重。”
亭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裴戬挑眉,看向顾辞,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自重?顾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本世子不过是帮澜妹妹拂去一点脏东西,何来自重一说?还是说……”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在顾辞和郁澜之间来回扫视,“顾大人觉得,本世子不配碰澜妹妹一下?”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郁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顾辞因为维护她而和裴戬起冲突。裴戬身份高贵,性子又混不吝,真闹起来,吃亏的肯定是顾辞。
她急忙悄悄拉了一下顾辞的衣袖后方,示意他不要冲动。
顾辞感受到了衣袖上轻微的力道,他侧头看了一眼郁澜带着恳求和水光的眸子,下颌线绷紧了一瞬,复又松开。
他再看向裴戬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内容却丝毫不退让:“世子爷身份尊贵,自然没有不配之说。只是四姑娘乃是未出阁的贵女,世子爷此举于礼不合,恐惹人非议,坏了四姑娘清誉。顾某只是提醒一句,并无他意。”
句句在理,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
裴戬盯着顾辞,忽然嗤笑一声:“好,好一个于礼不合,好一个顾大人。”他没再纠缠,转而看向郁澜,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澜妹妹,你这护花使者,找得不错。”
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把顾辞和郁澜的关系往暧昧里推!
郁澜气得脸都白了,却又无法辩解,越描越黑。
幸好这时,晋国公身边的长随匆匆走了过来,对着亭内几人行礼:“世子爷,顾大人,四姑娘。国公爷请世子和顾大人去书房一叙。”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
顾辞立刻拱手:“有劳引路。”他对着裴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世子爷,请。”
裴戬意味深长地看了郁澜最后一眼,勾了勾嘴角,这才迈着懒散的步子,率先走了出去。
顾辞紧随其后,经过郁澜身边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离开。
看着那两个风格迥异、气场不合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远,郁澜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快被冷汗打湿了。
腿一软,差点没站住,赶紧扶住了旁边的亭柱。
襄苎连忙上前扶住她:“姑娘,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那位世子爷也太吓人了!”
郁澜摇摇头,心有余悸:“没事……我们快回去。”这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