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又云:有故家子,术者推其命大贵,相者亦云大贵,然垂老官仅至六品。一日扶乩问仕路崎岖之故。仙判曰:术者不谬,相者亦不谬,以大夫人偏爱之故,削减官禄至此耳。拜问偏爱诚不免,然何至削减官禄。
【译文】:
又说:有个世家子弟,算命的人推算他的命相该大富大贵,看相的人也说他会大富大贵,可他到老官阶只到六品。
一天他通过扶乩询问仕途坎坷的原因。
仙人判词说:算命的人没错,看相的人也没错,因为太夫人偏爱(某子)的缘故,把他的官禄削减到这样。
他下拜问道:偏爱确实难免,但何至于削减官禄呢。
【注释】:
1、故家子:指世家子弟,祖上为官或有声望的家族后代。
2、垂老:将近老年,晚年。
3、扶乩:古代一种占卜方式,通过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声称传达鬼神的旨意。
4、仕路崎岖:仕途坎坷,当官的道路不顺利。
5、仙判:指扶乩时“仙人”写下的判词。
6、大夫人:古代对官僚士大夫正妻的尊称。
【原文】:
仙又判曰:礼云:继母如母,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庶子为嫡母服三年,则视庶子亦当如子。而人情险恶,自设町畦,所生与非所生厘然如水火不相入。
【译文】:
仙人又判词说:礼经上讲:继母要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那么对待前妻的儿子也应当像亲生儿子。
庶子要为嫡母服丧三年,那么嫡母对待庶子也应当像亲生儿子。
可人心险恶,自己设置界限,亲生和非亲生的分得像水火一样互不相容。
【注释】:
1、继母如母:出自《礼记》,指继母应像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子女,子女也应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待继母。
2、前妻之子:指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儿子。
3、庶子:古代指妾所生的儿子,与嫡子(正妻所生)相对。
4、嫡母:古代指父亲的正妻,庶子称其为嫡母。
5、服三年:指古代丧礼中最高等级的服丧制度,子女为父母服丧三年。
6、町畦:本指田界,比喻界限、隔阂。
7、厘然:清晰、分明的样子。
【原文】:
私心一起,机械万端。小而饮食起居,大而货财田宅。无一不所生居于厚,非所生者居于薄。斯已干造物之忌矣。
【译文】:
私心一旦产生,巧诈的手段就多种多样。小到饮食起居,大到钱财田宅。
没有一样不是亲生的得到优厚待遇,非亲生的得到微薄待遇。这已经触犯了上天的忌讳。
【注释】:
1、机械:此处指巧诈的心机、手段。
2、居于厚\/薄:指得到优厚\/微薄的待遇。
3、干造物之忌:触犯上天的忌讳,“干”意为触犯、冒犯,“造物”指上天、造物主。
【原文】:
甚或离间谗构,密运阴谋,诟谇嚣陵,罔循礼法。使罹毒者吞声,旁观者切齿,犹哓哓称所生者之受抑。
【译文】:
甚至挑拨离间、进谗陷害,暗中施展阴谋,辱骂欺凌,不遵守礼法。
让遭受毒害的人忍气吞声,旁观的人咬牙切齿,却还喋喋不休地说亲生儿子受到压制。
【注释】:
1、离间谗构:挑拨离间、进谗言陷害,“构”指虚构罪名陷害。
2、诟谇嚣陵:辱骂欺凌,“诟谇”指辱骂,“嚣陵”指嚣张欺凌。
3、罔循礼法:不遵守礼法,“罔”意为不、没有。
4、罹毒者:遭受毒害的人,“罹”意为遭受、遭遇。
5、哓哓:形容说话喋喋不休、吵闹的样子。
【原文】:
鬼神怒视,祖考怨恫。不祸谴其子,何以见天道之公哉?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数。此赢彼缩,理之自然。
【译文】:
鬼神愤怒地注视,祖先怨恨悲痛。不惩罚她的儿子,怎么体现天道的公平呢?
况且人的享受,只有固定的数额。这边多了那边就少了,这是自然的道理。
【注释】:
1、祖考:指祖先,“考”为已故父亲,此处泛指先祖。
2、怨恫:怨恨悲痛,“恫”意为悲痛。
3、祸谴:降祸惩罚,“谴”意为谴责、惩罚。
4、此数:指固定的数额、定数。
5、此赢彼缩:这边盈余那边缩减,“赢”指多余、盈余,“缩”指减少、缩减。
【原文】:
既于家庭之内,强有所增。自于仕宦之途,阴有所减。子获利于兄弟多矣。物不两大,亦何憾于坎坷乎?其人悚然而退。
【译文】:
既然在家庭内部,强行让亲生儿子多得到好处。
自然在仕途上,就暗中减少他的官禄。
你从兄弟那里获取的利益已经很多了。
事物不能两方面都强盛,又何必为仕途坎坷遗憾呢?那个人惊恐地退下了。
【注释】:
1、强有所增:强行增加(利益),指通过偏爱让亲生儿子多获好处。
2、阴有所减:暗中减少,指上天暗中削减其官禄作为平衡。
3、物不两大:指事物不能在两个方面同时强盛,即“此消彼长”的道理。
4、悚然:惊恐、害怕的样子。
【原文】:
后亲串中一妇闻之。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长,无不吞噬其弟者。庶出之子,恃其母宠,无不凌轹其兄者。非有母为之撑柱,不尽为鱼肉乎?
【译文】:
后来亲戚中一个妇人听到这件事。
说:这个仙人真荒谬。前妻的儿子,依仗自己年长,没有不侵吞弟弟利益的。
庶出的儿子,依仗母亲的宠爱,没有不欺凌兄长的。
如果没有母亲为他们撑腰,不都要被当作鱼肉宰割吗?
【注释】:
1、亲串:亲戚,亲眷。
2、悖哉:荒谬啊,“悖”意为违背常理、荒谬。
3、恃:依仗、凭借。
4、吞噬:本指吞食,比喻侵吞、侵占利益。
5、凌轹:欺凌、欺压。
6、撑柱:撑腰、支持。
7、鱼肉:比喻受欺压、任人宰割的对象。
【原文】:
姚安公曰:是虽妒口,然不可谓无此事也。世情万变,治家者平心处之可矣。
【译文】:
姚安公说:这虽然是嫉妒的言论,但不能说没有这样的事。
世事变化万千,治理家庭的人公平对待就可以了。
【注释】:
1、姚安公:纪昀的父亲纪容舒,曾任姚安知府,故称姚安公,《阅微草堂笔记》中常引用其言论。
2、妒口:指嫉妒的言论,此处指妇人因自身立场产生的偏激说法。
3、治家者:治理家庭的人,指家长。
4、平心处之:公平、公正地对待处理。
总结:本章节主要讲了。
节选自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以“命相显贵与仕途坎坷的矛盾”为切入点,通过扶乩解惑与多方议论,探讨了“家庭偏心对子女命运的影响”及“治家之道”,情节与思想兼具现实性与警示性,具体可分为六部分:
一、命相与现实的反差:故家子的仕途困境
有位世家子弟(故家子),算命者推算其“命当大贵”,看相者也断言他会“大富大贵”,但他直到晚年,官阶却仅至六品,与“大贵”的预言相差甚远。
这种“命相显贵而实际仕途崎岖”的矛盾,成为故事的核心悬念,促使他寻求解惑之道。
二、扶乩解惑:偏心致官禄削减的答案
故家子通过“扶乩”(占卜方式)询问仕途坎坷的原因,仙人给出判词:“术者不谬,相者亦不谬,以大夫人偏爱之故,削减官禄至此耳。”
他对此不解——承认母亲(大夫人)确有偏爱,但疑惑“何至削减官禄”,引发仙人进一步的深度阐释。
三、仙人论偏心之恶:违背礼法与天道
仙人从“礼法要求”与“人情现实”的对比展开论述:
1. 礼法准则:《礼记》规定“继母如母,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庶子为嫡母服三年,则视庶子亦当如子”,要求对待非亲生子女与亲生子女一视同仁。
2. 人情乱象:现实中却因“人情险恶”,家长自设界限(町畦),将“所生”(亲生)与“非所生”(前妻之子或庶子)分得“厘然如水火不相入”。
私心一旦滋生,便会衍生出各种巧诈手段(机械万端):小到饮食起居,大到钱财田宅,无不“所生居于厚,非所生居于薄”,甚至发展到“离间谗构、密运阴谋、诟谇嚣陵”的地步,让受害者吞声、旁观者切齿,却还喋喋不休称亲生子女“受抑”。
3.天道惩罚:这种偏心已“干造物之忌”(触犯上天忌讳),导致“鬼神怒视,祖考怨恫”。上天为体现公平,便通过“此赢彼缩”的自然之理惩罚:家长在家庭内强行给亲生子女增加利益,便会在其仕途上“阴有所减”——故家子因母亲偏爱从兄弟处获利甚多,“物不两大”(事物不能两方面强盛),官禄自然被削减,仕途坎坷也在情理之中。
四、妇人的反驳:偏心的“合理性”视角
故事后续加入亲戚中一妇人的不同观点,她认为仙人言论“悖哉”(荒谬):现实中“前妻之子恃年长吞噬其弟,庶出之子恃母宠凌轹其兄”,若母亲不为亲生子女“撑柱”(撑腰),他们便会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这一观点虽带有“妒口”(嫉妒偏激)色彩,却也揭示了古代家庭中复杂的子女利益冲突,提供了不同于仙人“绝对公平”的现实视角。
五、姚安公的点评:治家在“平心”
纪昀父亲姚安公对此作出折中点评:妇人的说法“虽妒口,然不可谓无此事”,承认现实中存在子女间的利益争夺;但“世情万变”,治理家庭的关键在于“平心处之”(公平公正对待所有子女),既不纵容偏心引发祸端,也不忽视现实矛盾,给出了务实的治家准则。
六、故事主旨:家庭伦理与天道公平的关联
整体而言,故事以“故家子仕途坎坷”为表象,实则深入探讨了古代家庭伦理中的“偏心之害”——不仅违背礼法、破坏家庭和谐,还会因触怒天道而影响子女命运;同时通过多方视角的碰撞,强调“平心治家”是平衡家庭关系、规避祸患的核心,兼具道德教化与现实反思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