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纸屑，如一场荒诞的雪，纷纷扬扬。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狭小的客厅里，空气凝固得能用刀子割开。
柳长贵和王秀芬脸上的狂喜笑容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动画，滑稽又可悲。他们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些飘落的、曾经代表着五百万的碎纸片，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西装男嘴角的得逞弧度也凝固了，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下的双眼写满了错愕。
他见过贪婪的，见过狮子大开口的，但还真没见过当着面把五百万撕成碎片的。
这不合逻辑。
这不科学！
顾尘的心，在下沉到谷底后，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上来。他看着身前那个瘦弱的背影，看着她决绝的动作，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的欣赏。
“嘶啦——”
最后一片纸屑，悠悠地落在了柳长贵那双布满老茧的脏球鞋上。
“啊——！”
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划破了死寂。
王秀芬最先反应过来，她猛地扑了上去，不是扑向柳如烟，而是扑向了满地的碎纸片，像个疯子一样用手去抓，去拢。
“钱！我的钱！我的五百万啊！”
“你这个死丫头！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柳长贵也回过神来，他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柳如烟脸上扇！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死死钳住。
是顾尘。
他面沉如水，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柳长贵被那眼神骇得一哆嗦，但五百万被毁的怒火，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
“小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们家的事！我打我女儿，天经地义！你给我滚！”
“有趣。”
西装男忽然笑了，他慢条斯理地鼓了鼓掌，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玩味而倨傲。
他看着柳如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柳小姐，是我低估了你的胃口。”
他从容地再次打开公文包，又拿出了一本支票簿，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一千五百万。”
他将新的支票撕下，夹在指尖，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雅。
“这个数字，满意吗？”
“一……一千五百万？！”
柳长贵和王秀芬的动作，再一次停住了。
两人猛地回头，那两双浑浊的眼睛里，贪婪的光芒比刚才亮了十倍不止！如果说五百万是让他们疯狂，那一千五百万，足以让他们出卖灵魂！
“听见没有！死丫头！一千五百万！”王秀芬也顾不上去捡地上的废纸了，她连滚带爬地冲到柳如烟面前，死死抱住她的腿，仰着头，脸上是哭是笑已经分不清，“快答应啊！求求你了！你快答应啊！这是我们家的救命钱啊！”
“柳如烟！”柳长贵也吼道，因为激动，声音都劈了叉，“你妈的病！你弟弟上学！我们一家人的命！就全看你了！你今天敢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一唱一和，一哭一闹。
活脱脱一出卖女求荣的人间丑剧。
柳如烟低头，漠然地看着脚下抱着自己大腿、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王秀芬，又看了一眼旁边面目狰狞、以死相逼的柳长贵。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丑态百出的父母，直视着那个西装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别说一千五百万。”
“就算是一个亿，我也不会答应。”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西装男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甚至在来之前，还跟张董拍着胸脯保证，这种穷疯了的人家，几百万就能打发得干干净净。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臭丫头，骨头这么硬！
“柳如烟！”王秀芬尖叫起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全家啊！”
柳如烟根本不理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西装男。
“我和警察叔叔很熟。”
“要不要，我请他们来，跟你好好聊一聊，关于‘妨碍司法公正’和‘威胁证人’的话题？”
西装男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柳如烟，那张清秀的脸上，是一片与年龄不符的冰冷与决绝。
他知道，今天这事，办不成了。
“好，很好。”他收起支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恢复了那副精英派头，“柳小姐，希望你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我们张家的能量，不是你能想象的。”
说完，他拎起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西装男的离开，屋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瞬间消失了。
柳如烟这才转向顾尘，那冰冷的眼神，在触及他担忧的目光时，微微融化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疏离。
“今天，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我……”
顾尘想说什么，想说别怕，想说我会保护你。
可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我不需要”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更丑陋的一幕。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艰涩。
“有事，随时打给我。”
顾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那扇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客厅里，瞬间暗了下来。
“砰！”
柳长贵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板凳，木屑四溅。
“你个小畜生！白眼狼！老子今天打死你！”
没有了外人，他终于露出了最狰狞的面目，疯了一样扑向柳如烟。
王秀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三角眼里淬满了恶毒的怨恨。
“一千五百万啊！就这么没了！你怎么不去死！我们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丧门星！”
谩骂声，嘶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柳如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柳长贵那布满油污的手即将抓到她头发的瞬间。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那是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幽潭。
里面，倒映着柳长贵和王秀芬那两张因为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脸。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疯狂。
“别以为我叫你们一声爸妈，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柳长贵和王秀芬的动作，猛地僵住。
柳如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要不是因为云景。”
“你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那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凛冽刺骨的杀意！
柳长贵和王秀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失声。他们看着眼前的女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
这不是他们的女儿！
这是一个恶魔！
两人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再也退无可退，只能惊恐地看着她，赶紧闭上了嘴。
“吱呀——”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背着书包的清瘦少年，站在门口，气喘吁吁。
是柳云景。
江城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离得不远，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早就传遍了。
他一下午都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一放学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回来。
“姐！”
当他看到完好无损站在那里的柳如烟时，那张总是紧绷着的、故作老成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欣喜和释然。
“姐！你没事！太好了！”
他冲了过来，眼眶红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看着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弟弟，柳如烟那双冰冷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