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府的议事堂里,烛火从辰时燃到未时,铜鹤香炉里的檀香换了三回,烟气在梁间缠绕成网,像极了孔端友此刻的心境。
族中长老环坐四周,最年长的七叔公拄着龙头拐杖,杖头在青砖上敲得笃笃响:“端友,你疯了?开放孔庙?废除香火钱?那可是孔家六百年的规矩!”
左手边的孔端礼猛地拍案:“还有田产!祭田是祖宗血食所系,学田是教化根基,怎能交与梁山共管?你忘了孔端操是怎么死的?那王伦是贼寇,今日借你的手夺了产业,明日就能把刀架在咱脖子上!”
孔端友站在堂中,鬓角白霜被烛火映得发亮。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急报——那封从河北辗转而来的信纸,边角已被汗湿卷皱。“七叔公,端礼兄,”他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满堂嘈杂,“种师道在河北与田虎苦战三月,损兵折将;梁方平守楚州,被王庆打得丢了半城;刘光世在江南,连睦州都护不住。这三位都是朝廷宿将,如今个个焦头烂额,你们觉得,朝廷还有力气派一兵一卒来护着孔家吗?”
议事堂骤然静了,只有檀香在空气里簌簌燃烧。七叔公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种师道的威名,他们自幼听到大,连这位“老种经略相公”都陷在河北泥潭里拔不出脚,大宋的兵力,显然已捉襟见肘。
孔端友走到堂中悬挂的《孔子周游图》前,指尖抚过画中颜回捧简的身影:“先祖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仍弦歌不辍,为的是什么?是让‘仁’字走进寻常巷陌,不是让孔家靠着‘衍圣公’的名头,把‘有教无类’变成‘有财方能入庙’。”
他转身看向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懑或犹豫的脸:“上个月分三成学田,张二家三代佃户,捧着地契给孔庙磕了三个响头,说‘圣人显灵了’。义学里的孩童,握着半截铅笔写‘孝’字,手都在抖。这些日子,曲阜的田埂上,没人再骂孔家‘铁公鸡’,倒是有老农用新收的绿豆,往义学门口堆。”
“可这些……”孔端礼还想争辩,却被孔端友打断:“可这些,比朝廷的俸禄、比巧取豪夺的田产,更能护得住孔家。”他从袖中取出王伦拟定的三条规约,“开放孔庙,是让百姓信圣人之道,不是信孔家的门槛;册田公示,是让孔家的根扎在泥土里,不是悬在朝廷的封赏上;不插手官场,是让教化归教化,不是让权欲污了圣人门楣。”
七叔公望着他鬓角的白霜,忽然叹了口气:“你要做,便做吧。只是别忘了,咱是圣人之后,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那一日,孔府的朱漆大门外,贴出了三张告示。第一张说孔庙即日起免香火钱,百姓可轮值洒扫;第二张言明三日内核查所有田产,账目公示;第三张则宣布孔家不再干预兖州官场,愿听梁山号令。
告示贴出时,曲阜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揉着眼睛不敢信,有人跑去孔庙门口张望,见往日凶巴巴的庙祝真的撤了收费的木桌,竟当场跪下来给孔子牌位磕了头。到了第三日,佃户们抱着祖传的地契来登记,账房先生一笔一画记在簿子上,旁边站着梁山派来的弟兄,腰间刀鞘擦得锃亮,却只负责维持秩序,半句不多言。
消息传到兖州城时,知府正在后堂清点搜刮来的玉器。他原是孔家荐举的官员,听闻孔家与梁山联手,当即要召集衙役去曲阜“问罪”,却见府衙外聚了数百百姓,捧着万民伞跪在地上,说要“保梁山弟兄,留衍圣公新政”。更有衙内兵丁悄声道,城外已来了武松带的五百弟兄,正“路过”兖州,要去曲阜帮忙丈量田亩。
知府握着玉如意的手直哆嗦。他想起上个月王庆攻破楚州时,知州被百姓绑了献城;想起种师道在河北苦苦支撑,朝廷却连粮草都凑不齐。如今兖州百姓归心,梁山兵临城下,孔家又釜底抽薪,自己若敢动,怕是连棺材都没人收。当晚,他便带着家眷逃出了兖州,衙役们索性打开城门,迎武松入城。
不费一兵一卒,兖州全境归了梁山。消息传到郓州,王伦正在校场看第二批整训的兵源操练。这些兵丁多是八州的农户,脸上还带着泥土气,握枪的手却稳如磐石。
“哥哥,”戴宗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递上各地送来的军报,“泰安州、沂州都愿归降,说只要能分田免税,愿听梁山调遣。”
王伦展开军报,目光扫过地图上已连成一片的山东疆域。自八月孔端友归心,到十月兖州平定,不过两月功夫,整个山东竟已安稳。他抬头望向校场,夕阳下,新兵们列成方阵,齐声喊着“替天行道”,声浪撞在郓州城墙上,震得角楼铜铃叮当作响。
“传我令,”王伦对戴宗道,“让李俊率水军沿运河南下,守住边界;让鲁智深带一部西进,扼住通往河北的要道;再让吴用拟文,晓谕山东各州县,明年开春,凡归降之地,皆免赋税一年,鼓励垦荒。”
戴宗领命而去,武松从一旁走来,手里攥着刚收到的密报:“哥哥,朝廷那边难了。种师道在河北缺粮,八百里加急催了五次,户部只凑出一半;梁方平守楚州,兵甲都快朽了,工部说铁器要先紧着西军;刘光世在江南,连战船都凑不齐,水师形同虚设。听说宫里还在催花石纲,国库早就空了。”
“意料之中。”王伦笑了笑,“一个顾此失彼、连前方将士粮饷都凑不齐的朝廷,哪还有精力管地方事。”他看向四周,“田虎在山西,王庆在淮西,方腊在浙江,各有各的地盘,彼此间倒也相安无事。”
武松摩拳擦掌:“管他们是谁,敢来山东地界,俺武松第一个不答应!”
“不急。”王伦摇头,“先让弟兄们把山东的根基扎牢。开渠引水,修桥铺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等到明年春天,麦种播下去,人心定了,再看局势。”
日子就像郓州城外的运河水,不急不缓地淌到了十二月。山东境内,新修的水渠通到了田边,义学的朗朗书声从曲阜传到了济州,连最偏远的登州,渔民们都知道了“梁山的规矩——不抢百姓,只打贪官”。
而此时的东京汴梁,正被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紫宸殿里,徽宗望着奏报上田虎、王庆、方腊各自扩张,梁山又占了山东的局面,手中的玉笔“啪”地掉在龙案上。种师道在河北的急报堆成了山,梁方平、刘光世连连告急,可国库空空,兵源枯竭,朝中竟无计可施。户部尚书哭着禀报,连禁军的冬衣都凑不齐了,更别说增兵平乱。
“够了!”徽宗猛地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颓然。旨意传下去,也只是让各地“就地坚守”,再无半分实质支援。
旨意传出时,郓州的雪也下了起来。王伦站在城头,看梁山的弟兄们在雪地里操练,呵出的白气与炊烟混在一起。他知道,这场大雪过后,春天不会太远,而山东这片土地上,已埋下了新的种子——无论是田地里的麦种,还是百姓心里的念想。
孔端友在曲阜的义学里,正给孩子们讲“苛政猛于虎”。窗外,分到田产的农户正往地里送粪肥,雪落在他们的蓑衣上,簌簌地化了,渗进黑土地里。孩子们齐声朗读的声音,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要在这艰难时世里,长出新的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