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化早带着番子在羁押营的院子里候着,一幅生人勿近的严肃表情。
审讯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入夜,堂屋里的烛火燃得噼啪响,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俘虏们磕磕绊绊地说着话,断断续续蹦出“罗斯帝国”“冰原骑兵”的字眼,有人还伸手比划着,形容那些战马如何在齐腰深的雪地里奔袭,马蹄子上裹着的毡子能防打滑。
可王德化和手下番子听得面面相觑,脑子里对这个“强大的罗斯帝国”毫无印象——
翻遍了兵部存档的卷宗,连边地探子的报信里,都没半点关于这个势力的记载。
不敢怠慢,王德化连夜把供词整理成册,连俘虏比划的战马模样都画了简图,次日天刚亮,就揣着册子匆匆递到了乾德皇帝面前。
朱有建正好在洗漱,挥手让他念出来,听王德化将哥萨克人的供词念出来,洁面时眉头微蹙,沉思了许久。
他翻遍前世的记忆,也没找到“哥萨克骑兵”在这个时代活跃的痕迹,更分不清“罗斯帝国”和后世的“俄罗斯”是不是一回事——
难不成是翻译的差别?
直到王德化说到“通古斯被他们叫伯利亚汗国”,朱有建才猛地丢下毛巾——这倒是让他有了些头绪。
这么说来,后世的“尼布楚战役”,其实早在百年前就有了征兆?
那片冰原恐怕早就落入了俄罗斯人的手里,当年的尼布楚之战,不过是他们继续往南侵犯,才跟康麻子引发的冲突罢了。
朱有建唤来汤若望,认为他出生于普鲁士,东欧的事情应该清楚些。
汤若望躬身站在一旁,指尖还捏着半张手绘的欧洲地图——
纸边被他攥得发皱,上面用墨笔勾着歪歪扭扭的国界线,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臣生在普鲁士,长在教廷,对东方的斯拉夫部族知之甚少。
只听去过东欧的传教士提过,那边有个莫斯科公国,势力寻常得很,大抵和北欧的丹麦差不多;
也就在自己的地盘里算个头领,神圣罗马帝国都没把它放在教选区里。
想来没有什么影响力罢!”
他顿了顿,抬手用指尖点了点地图上标注“鞑靼”的模糊区域——
那片地方只用淡墨涂了块阴影,连具体的城池都没画:
“斯拉夫平原上倒有鞑靼人的汗国,只是早就分裂成几股小势力,互相打来打去,不成气候。
西欧诸国看那片地方,就像大明看南洋诸岛一样——
知道有这么块地,却没多少心思去深究,毕竟离得远,既没有香料、丝绸那样的紧俏物产,气候又冷得能冻掉耳朵,谁会花力气去争?”
朱有建听完,指尖在案上写着“伯利亚”的纸上轻轻点了点,墨痕被按出小小的晕染,心里的疑团总算散了些:
“这么说,那俘虏嘴里的‘罗斯’,还真就是后世的‘俄罗斯’,他们的根都是那个莫斯科公国。”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语气沉了几分:
“那西伯利亚早在万历年间,怕是就被这些罗斯人盯上了。
至于那些哥萨克骑兵……
想来不是什么正经军队,要么是他们雇来开拓地盘的雇佣兵,要么是跟着抢好处的仆从军,不然哪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只是转念一想,朱有建又皱起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边的镇纸:
“可那片冰原天寒地冻,连草木都难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总不能靠喝雪水过日子吧?”
话刚落,他忽然记起方正化先前呈报的行军路线,眼神猛地亮了亮,拍了下扶手:
“这么说来,方正化该是打进伯利亚了!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到了车臣,还是哈萨克那边——
要是能找到罗斯人的据点,说不定能弄明白他们的补给路数。”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远在鄂毕河西岸的方正化,此刻正勒着马缰,盯着眼前被焚毁的鄂必城废墟出神。
黑黢黢的城墙断垣还冒着缕缕青烟,焦糊的木头味混着冰雪的寒气往鼻腔里钻,手下士兵正挥舞着铁锹,清理着残砖碎瓦里的零星火种。
说起来也怪,自从一路往西打,那些欧洲人常用的、易守难攻的要塞型棱堡早就没了踪影,按说不该再费力气啃城池;
可哥萨克俘虏留下的地图上,偏偏用红墨清清楚楚标着这座鄂必城,还画了个小小的火炮符号,像是在强调它的重要性。
方正化本就不是爱琢磨细节的性子,捏着地图扫了两眼,粗粝的指尖蹭得纸页沙沙响,当即把指挥刀往冻硬的地上一戳,刀刃扎进冰层,溅起细小的冰渣:
“哥萨克人的地图,标的自然是他们建的城!
这群人是侵略者,占了咱们的地盘建城,就该拆了!”
他没多想,也不知道这座鄂必城其实和哥萨克毫无关系——
真正与哥萨克人牵扯甚深、用来囤放粮草和武器的,是远在叶尼塞河下游的曼加泽亚和图鲁汉斯克,那两处才是罗斯人在冰原上扎根的要害之地,也是他们能在极寒里活下去的补给核心。
自打穿过乌拉尔山脉、撞见第一座哥萨克棱堡起,方正化的西征路就没停过拆城的动作——
八座棱堡被火炮轰塌,连带依附棱堡建起的居民区、仓库也被付之一炬,断墙残垣一路向西铺过去,在白茫茫的冰原上,成了最扎眼的黑色印记。
可等他这会儿摊开哥萨克人留下的地图,眉头又皱了起来:
纸面往西是大片空白,连条河、座山的标记都没有,只剩一道歪歪扭扭的横线,标注着“冻土”;
往南也是空荡荡的,只剩墨渍晕开的模糊色块,看不出是草原还是山地;
唯独北面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旗子,旁边写着串没人认识的俄文字母,再没别的线索——
这地图,竟像是只画了一半。
方正化挠了挠头盔下的头发,指缝里还沾着些冰碴子,心里直犯嘀咕——
他自认不是个会盘算的人,要是换了心思细的曹化淳来,定然不会像他这样一门心思拆城,保准会留着鄂必城的完整,再抓几个当地牧民问清西面的底细,连罗斯人的补给线都能摸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