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建看着他额头渗出血迹仍不肯停的模样,眼底的冷意渐渐褪去,忽然开口:
“花刺子模那边如今被瓦剌卫拉特诸部占着,朕令你带着原属下前去收复,你可敢?”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高第眼底。
高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犹豫——
他深知卫拉特骑兵的凶悍,花刺子模远在西域边陲,粮草难继、气候恶劣,此去无异于九死一生。
但这犹豫转瞬便化为决绝,他猛地抬头,血丝布满眼眶却目光灼灼:
“罪臣愿意!谢陛下不杀之恩!”
与其在诏狱里苟活受辱,不如死在收复疆土的战场上。
高家世代军户,从来只有马革裹尸的英烈,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哈哈哈,好!就这么定了!”
朱有建朗声大笑,龙椅上的威严散去几分,多了些意气风发,
“待正化总领那边攻灭卫拉特主力,棱堡修到瀚海以西,你就带着家人和麾下军兵家眷动身。
家眷先安置在哈喇和林,那边粮草充足、城防稳固,可保无虞。”
他顿了顿,语气重归沉稳:
“这些时日你且安心在京,带人熟悉棱堡的构造图纸,还有各种火炮、大铳的用法,最好还能学点战术。”
在他心中,高第麾下近万边军战力不弱(含白广恩带回的九千人),到了西域分建几十座棱堡扼守要道,足以将花刺子模纳入版图,再无后顾之忧。
高第重重叩首,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臣,遵旨!”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为这迟来的赎罪之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希望。
高第跪在地上,脑子像被惊雷劈过般嗡嗡作响。
认罪时已做好了抄家流放的准备,哪怕是被赐死都觉得是应得的结局,可万万没料到,非但死罪免了,竟还得了个实打实的总督之职——
不是那种空领俸禄的虚衔,而是要带着手下去收复失地的实权差事。
皇帝的每句话他都听得真切,可组合在一起却像听天书般荒诞:
死罪免了?
还能领兵?
家眷竟能妥善安置?
这峰回路转的转折来得太急,让他一时僵在原地,只觉得积压在胸口数月的巨石轰然落地,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烫得他赶紧低下头,生怕落泪在御前失态。
攻灭卫拉特诸部、棱堡、家人、哈喇和林、新式火炮……
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缠成了乱麻。
圣上说起来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让他去隔壁州府巡查防务,可在他这等久在边地的将领听来,每一句都足以惊掉下巴——
哈喇和林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喀尔喀鞑靼世代供奉的圣城,前元覆灭后毁了又建,几百年来大明军队的战旗从未真正占领过那里,如今竟要将家眷安置在彼处?
更别说卫拉特诸部,那群漠西的猛虎盘踞西北草原数百年,势力从河西走廊延伸到西域腹地;
太祖爷、永乐爷那般雄才大略,当年也只敢用分化之策牵制,从未敢言“攻灭”二字。
这差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高第晕乎乎地跟着内侍走出西苑,双腿还有些发飘,仿佛踩在棉花上。
刚转过玉带桥,就见司礼监秉笔王德化含笑等候,引着他往挂甲屯东北的空旷地带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整齐的甲叶碰撞声,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影在阳光下列队——
竟是他麾下的一千多亲兵,连同之前留在山海关的九千余边军,不知何时已被调回京城;
此刻正穿着锃亮的盔甲等候,见他过来,齐刷刷地挺直了脊梁,甲胄反射的日光晃得他眼睛发酸,心头却莫名一热,眼眶又开始发烫。
另一边,卢九德可没闲着。
刚从御书房出来,便急匆匆往皇城西侧的官房去,先寻曹化淳与韩赞周。
他这趟回京不易,这些掌握大权的同监总得见一见,联络联络情谊,更重要的是,之后还要去拜会如今在内庭炙手可热的高宇顺。
曹化淳如今是彻底放下了身段,整日黏着高宇顺“厮混”,一口一个“老师”叫得亲热无比,那恭敬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虚心求教的学生。
高宇顺心里却烦得要命——
这称呼假得令人牙酸,偏生没法发作,毕竟“人至贱则无敌”,曹化淳如今就是这副模样,脸皮厚得早忘了自己是总领东厂、权倾朝野的人物。
卢九德来拜见时倒是带着几分旧情的真诚,可在这群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精里,“真诚”二字压根不值钱。
刚坐下没说两句话,曹化淳便开了腔,话里带刺:
“老卢这趟看望是假,求解是真吧?
咱家可听说了,你在南洋那边差事办得不顺,这次回京,怕是想求陛下给个好章程?”
韩赞周在一旁敲边鼓:
“就是,白长这副大骨架,刚才进门时那笑容里藏着的傲气可没藏住,再过几年,眼里哪还容得下咱们这些老骨头?”
卢九德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动了动却没法辩解——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看不清谁的心思?
还是高宇顺当大哥的有话直说,端起茶盏呷了口茶道:
“有事说事,没话滚蛋,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
卢九德的脸皮向来不输曹化淳,见状立刻改了口,恭敬地叫了声“师傅”,将御书房里圣主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连圣主的表情、语气,最后如何委派差事都讲得清清楚楚,末了苦着脸求各位大拿出主意:
“圣主的意思,咱家实在瞧不透深浅,还请各位点拨一二。”
曹化淳先阴恻恻地笑出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嘿,卢九你这脑子是被海风吹锈了?
圣主乃是天命神授的圣皇,心思哪能按寻常帝王的套路揣度?”
高宇顺随手翻了两页卢九德带来的《海疆录》,连他在页边密密麻麻写的批注都懒得细看,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
“这海疆录翻来覆去就三点核心:
永乐大陆、橡胶树、诸岛土着。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嚼透,咱家真后悔去年带你求见圣主!”
他用手指重重敲着书页:
“找到永乐大陆,把那些岛上的土着迁过去,干嘛?
当然是种橡胶树啊!
成片成片地种!
补给船跑一趟是去收橡胶的,圣主给你拨大船、配火器,也是叫你专心收橡胶的!
你倒好,满脑子净惦记那些沉船里的破宝藏——
如今内库银钱十几亿,南北金矿银矿遍地都是,就等矿工开挖,你弄那些锈迹斑斑的铜器银锭能当饭吃?
能造火炮?
能铺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