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穆纳河谷的行宫里,金器碎裂的脆响接连划破奢华的寂静。
沙贾汉将第六只嵌着红宝石的金杯狠狠砸在波斯地毯上,宝石滚落的光芒映着他涨红的脸,怒火像河谷的热浪般翻涌。
这位莫卧儿皇帝本就心绪不宁——
他最心爱的女人在雕花卧榻上病逝,那份矢志不渝的爱意正化作对完美陵寝的偏执渴求;
可换了三批建筑师,设计图纸没有一张能入他眼,连大理石的纹路走向都要亲自挑剔,怒火早已在心底积了多日。
而今天,一封来自东方的文书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那封自称“大明皇帝圣旨”的黄缎策,言辞竟如此狂妄,开篇便称强大的莫卧儿帝国是其“藩属国”。
“简直是笑话!”
沙贾汉一脚踹翻嵌玉案几,文书散落一地,
“帖木儿汗国早已成尘埃,与朕的帝国何干?”
他的先祖巴布尔虽是帖木儿后裔,可莫卧儿的江山是靠铁骑踏平德里苏丹国换来的;
如今恒河流域千里沃土尽在掌控,连孟加拉苏丹都已臣服,这个远在东方的“大明”竟敢如此藐视他的权威?
“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咆哮着,腰间的弯刀因愤怒而震颤,可话一出口便泄了气——
大明太远了,远到连一场惩戒性的圣战都无法发动,骑兵翻越喜马拉雅山如同痴人说梦,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暴躁。
更让他难堪的是,那封圣旨竟用了三种文字书写。
他翻来覆去只认得其中的蒙鞑文,另外两种方块字像鬼画符般陌生,连宫廷里最博学的波斯学者都摇头不止。
“这是故意羞辱朕!”
沙贾汉将文书揉成一团,额头青筋暴起,
“他们在嘲笑朕不懂文字?
传旨下去,立刻搜遍帝国所有城邦,必须找到能看懂这些字的人!
朕要让大明知道,莫卧儿的怒火绝非空谈!”
他踱步到绘着疆域图的大理石壁前,指尖重重戳在恒河入海口。
莫卧儿的辉煌还在眼前:
开国君主巴布尔从费尔干纳的流亡者,到嘉靖五年在帕尼帕特战役中击溃德里苏丹,一手奠定帝国根基;
祖父阿克巴更是雄才大略,将疆域扩至整个北印度,连孟加拉都纳入版图,还敢打破宗教隔阂,包容印度教与伊斯兰教;
到他沙贾汉手中,帝国粮仓丰足,艺术鼎盛,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
“朕的帝国横跨千里,朕的子民数千万,”
沙贾汉抚摸着弯刀上的宝石,语气冰冷如喜马拉雅的寒冰,
“一个连圣战都打不到的国度,竟敢称朕为藩属?”
他忽然想起那些来自东方的商人说过,大明早已不复当年强盛,连北边的部落都挡不住。
“或许,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他冷笑一声,眼神却更锐利了,
“但无论如何,这份羞辱必须洗刷。
去告诉孟加拉的总督,加强东部边境的防御,朕倒要看看,这个大明敢不敢真的派兵来。”
行宫的角落里,碎金片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这位皇帝此刻的心情——
骄傲与愤怒交织,却又透着对遥远东方的莫名忌惮。
而那封被揉皱的圣旨,正静静躺在地毯上,三种文字书写的“大明皇帝诏曰”,在莫卧儿的奢华宫殿里,显得格外刺眼。
沙贾汉越想越觉得必须反制,既然大明敢称他为藩属,那他就要让对方低头——
递交国书,勒令大明遣使朝贡,还要送最顶尖的建筑人才来,帮他完成那座献给爱妻的“泰姬陵”。
这想法在他看来天经地义,毕竟大明素来以能工巧匠闻名,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闷棍:
他找不到能通晓大明汉语和乌斯藏语的人,连一封对等的国书都写不出来。
这僵局本就是认知错位造成的。
大明对莫卧儿帝国知之甚少,虽知其与乌斯藏地理相近,却被喜马拉雅山的天险隔绝,连藏语都无人能懂;
莫卧儿的官方语言本属阿拉伯语系,沙贾汉时期才融入印度语系,懂蒙鞑语不过是为了研读帖木儿汗国的典籍;
至于方块字的汉语,既无地缘交集,更无学习必要,自然成了天书。
那封被沙贾汉揉皱的圣旨,三种文字里竟无一种能让双方真正沟通,这场隔空叫板从一开始就透着荒诞。
黔国公府里,沐天波对着圣旨长长叹气。
小寨土司没能力出兵,大寨土司压根不愿露面,那些安抚司、宣慰司更是连文书都懒得回。
水西土司离昆明最近,却只顾着经营自家地盘,对朝廷旨意理都不理。
吴兆文和吴文瀛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五十万两银票还摆在案上,可这白银焐不热边疆的心,更驱不散满室的无力感。
传旨的黄门太监们终于决定启程了。
在云南待了这些日子,看了一场无人响应的独角戏,谁也没料到曾经威名赫赫的“云南王”沐家,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
临行前,吴文瀛忍不住问起都察院的近况,太监们含糊其辞,只说“如今都察院很重要”,却不肯细说。
总不能告诉这位巡按,御史台早就被裁撤了吧?
这话要是说出口,怕是要寒了天下巡视御史的心。
送太监们出城那天,昆明的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沐天波心头的凉。
他望着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说的话:
“沐家的根在西南,失了民心,再厚的家底也守不住。”
如今圣旨成了废纸,土司各怀心思,连远在万里的莫卧儿皇帝都在笑话大明的虚张声势,这西南的天,怕是真要变了。
而那封来自北京的圣旨,终究没能在这片土地上激起半点涟漪,只留下黔国公府里一声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施邦曜主持编发的邸报堪称一绝,通篇文字简单直白,把朝廷的各种政策都编成了黎民百姓能听懂的小故事——
兴修水利就讲“李老汉修渠救苗”,推广新粮种就说“王家庄番薯丰收”;
连佃农们茶余饭后都爱捧着邸报念叨,不识字的老农听旁人念完,也能拍着大腿说:
“哦!
朝廷是让咱多种土豆呢!”
这邸报在北方佃农中间攒下了实打实的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