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里“出兵梆葛剌、驱逐莫卧儿人”的话刚落地,布政使衙的大堂里就炸开了锅。
三十二寨首领们你看我我看你,随即爆发出哄笑:
“大人这是说笑呢?
就凭咱们这些小寨子,去跟莫卧儿人对阵?
那不是去送命吗?”
一个头裹青布的老寨主拄着拐杖站起来,声音洪亮:
“小沐王您问问东吁人去,他们敢跟莫卧儿人叫板吗?
东吁占了咱们五大宣慰司,手里有两万象兵、六万山兵,还有八万土司战兵,当年把云南各司吊起来打。
几十年前他们打孟养、木邦,朝廷和沐家军都上了战场,结果呢?
那俩宣慰司还不是成了东吁王的地盘?
朝廷最后只救下车里宣慰司,还是重建的半拉子!”
这话戳得沐天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没法反驳——
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三位女首领也跟着开口,两鬓斑白的那位拍着桌子:
“咱们寨子能凑出的汉子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中年女首领接过话头:
“莫说莫卧儿人,就是东吁的小股哨探来了,咱们都得躲进山里,这仗没法打!”
吴文瀛按在佩剑上的手气得发抖,他早知道云南土司野性难驯,却没料到连这些小寨子都敢如此放肆。
吴兆文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
“不值当。”
沐家这几十年确实荒唐,仗着“沐王”的名头在云南作威作福,早失了民心。
当年几次领着土司援救木邦、孟养,却次次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两百年积累的威望一朝垮塌,如今影响力锐减本就在情理之中。
可吴兆文心里堵得慌——
这是大明皇帝亲自交托的大事啊,难道就要这样不了了之?
他再次拍下醒木,大堂重归安静,却掩不住满室的抵触。
“圣旨已明,诸位当遵旨行事。”
吴兆文的声音带着疲惫,
“朝廷不会让大家白白出力,粮草军械都会补足。”
“既然诸位没意见,”
吴兆文放缓了语气,目光扫过众人,
“那就各回寨子整束兵马,听候调遣。
朝廷的恩赏,绝不会少了大家的。”
首领们却纷纷摇头,一个穿麻布短打的壮汉直言:
“主寨没发话,咱们这些小寨没这能耐。
水西、木氏那些大头领不动,咱们动了也是白搭。”
这话倒是实在,云贵土司向来抱团,没有大土司牵头,小寨子根本拧不成一股绳。
沐天波坐在那里如坐针毡。
他何尝不知道症结所在?
可沐家军早已不堪大用,当年能战的精锐在与东吁的连年征战中损耗殆尽。
前两任黔国公荒淫无道,练出来的兵都是些只会欺压百姓的酒囊饭袋。
这些年他想重整旗鼓,却架不住优柔寡断的性子,连沐家内部的旁支都没拧成一股绳,更别说号令土司了。
看着首领们或低头沉默、或满脸不屑的模样,吴兆文终于明白,这道圣旨怕是要成一纸空文。
昆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五十万两银票的虚影上,却暖不透这西南边疆的人心,更暖不了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
这些年若不是吴兆文与吴文瀛这“二吴”在旁护持,黔国公府早被沐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支脉掀翻了。
当年宋夫人能狠下心毒死作乱的儿子沐启元,却压不住盘根错节的沐家分支,只能把这烂摊子丢给十岁的沐天波——
一个孩子哪镇得住场面?
沐天波性子犹豫,正是被这步步惊心的环境磨出来的,但凡手里有支能打的卫队,也不至于前怕狼后怕虎,连自家府宅都护得吃力。
云南巡抚的卫队早被沐启元当年的内耗折腾光了,吴兆文初到云南时,别说卫兵,连像样的衙役都凑不齐。
后来还是吴文瀛入滇时带来三十名巡按卫队,才算勉强压住阵脚,到如今好不容易撑出三百人的规模,却连维持省城秩序都捉襟见肘。
千里之外的大古喇宣慰司主寨里,烟雾缭绕的竹楼中也聚着一群人。
小古喇司、底板司、八家塔司,还有底马撒、底兀喇等宣慰司的首领围坐火塘,手里捏着黔国公府发来的文书,个个脸色像吞了苍蝇般难看。
“大明一百年都没管过咱们,现在突然发文书来,到底安的什么心?”
有人把文书往地上一摔,
“还说让咱们出兵?
以为咱们过得很好?
好个屁!”
永乐朝时,他们是雄踞一方的王国,辖地千里、人丁兴旺;
可自嘉靖朝朝廷放弃西南边疆后,德里苏丹国就像饿狼般扑来,年年压榨贡赋,步步蚕食族地。
大明朝廷作壁上观,他们降不甘心,战又打不过,硬生生被挤到崇山峻岭里苟活;
从鼎盛时的一百二十万户,凋敝到如今只剩二十万户,连孩子都知道“出山就是死”。
莫卧儿人灭了德里苏丹,又东征吞了孟加拉苏丹国,他们是躲在深山里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大明竟要他们出兵收复孟加拉?
“咱们要是有这本事,还躲在山里喝露水?”
底马撒宣慰司的女首领拍着膝盖叹气,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忧虑,
“西边是莫卧儿人的铁骑,东边是东吁人的刀枪,咱们夹在中间,能做什么?”
底兀喇宣慰司的首领是个瘦小的中年汉子,光脚踩在泥地上,眼神却透着点希冀:
“说不定……大明是想重新管咱们了?
要不咱们试着做点什么?”
他摩挲着文书上“大明”两个字,那是他们藏在心里百年的念想——
只有记住自己是明人,才能偶尔想起祖先也曾有过扬眉吐气的日子。
大古喇宣慰司的年轻首领啃着芒果,果肉沾了满脸,眼神却空荡荡的:
“祖先的荣光……到底是啥样的?”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映着满室的沉默。
他们以明人自居,却早被朝廷遗忘;
想抓住这道突然飞来的圣旨,又怕这是场更致命的灾祸。
山风穿过竹楼缝隙,带着远处野兽的嚎叫,像极了他们这些边缘族群的命运——
在绝望里盼着微光,又在微光里怕着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