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千人军阵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骚动。
前排的士卒看着燕回时脚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和那柄滴血的长刀,再对上那双冰冷眼眸,不知是谁第一个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威压,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哗啦啦——!”
整个军阵,上千人,竟在燕回时一人的威压之下,齐齐向后仓惶退了一大步。
紧接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作证!我作证!”一个离得近的队正猛地扔掉手中的长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是夏指挥使!是他昨夜看到烽火,他根本就没打算立刻救援!他说,魏王势大,去了也是送死!下令全军原地驻扎,等天亮探明情况再说!小的劝过,他不听啊!”
“我也作证!”又一个士卒跪下,声泪俱下,“小的认得路!根本就没迷路!从我们驻地到颍州,快马加鞭,卯时初刻就能赶到!是夏指挥使!是他故意拖延!他害怕,他不敢来,他还说,等城破了再来收拾残局,说不定还能捞点功劳……”
“对!是他下令按兵不动的!”
“我们只是小兵,只能听令行事啊!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我们愿意指证!”
无数士卒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控诉着夏嘉丰,拼命撇清关系,祈求宽恕。
夏嘉丰那两位原本还欲拔剑反抗的副使,此刻早已面无人色。
“哐当!”“哐当!”
两柄佩剑几乎同时脱手落地。
两人扑通一声,朝着燕回时的方向重重跪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末将愿听燕大人号令!”
“末将唯燕大人马首是瞻!”
燕回时手持长刀,立于血泊之中,脚下是夏嘉丰的无头尸身。
前方,千人跪伏,噤若寒蝉。
残阳如血,将他和这片修罗场染成一片暗红。
袁知府呆立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颍州城外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夏嘉丰那颗滚落泥泞的头颅被随意踢到一边,无头的尸身静静伏在燕回时脚下。
空气死寂,唯有风卷过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燕回时缓缓移开踩在尸体背上的脚,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刀并未归鞘,抬起眼,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那两位副使。
“起来。”
两位副使浑身一颤,慌忙抬起头。
“肃整你们带来的军队。”燕回时的命令简洁冷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清点人数,检查装备,喂饱战马。今夜子时,随我出城,追击魏王残部。”
追击魏王残部?两位副使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刚刚经历了主将被当场斩首的恐怖,此刻又要立刻投入追击?
但看着燕回时那双眼睛,任何迟疑都被瞬间击破。
“末将领命!”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带着颤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立刻转身,朝着那依旧跪伏一片的千人军阵跑去,开始嘶哑着嗓子下达命令。
混乱的军阵开始缓慢地蠕动,重组。
直到此刻,呆若木鸡的颍州知府袁大人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魂魄。
他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凑近燕回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燕大人……夏指挥使毕竟是总督大人亲自任命的正印指挥使啊!您就这样把他给……给斩了……下官该如何向总督大人交代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江淮总督震怒之下,自己官帽落地,甚至人头不保的凄惨下场。
燕回时侧过头,目光落在袁知府那张吓得惨白的脸上。
“交代?夏嘉丰临阵脱逃,坐视颍州被围,百万军民浴血死战而见死不救,此乃死罪一!战事方歇,姗姗来迟,不思己过,反欲贪功冒领,欺君罔上,此乃死罪二!两罪并罚,按我西晋军律,斩立决!”
他抬脚踢了踢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指向身后开始重新列队的夏嘉丰旧部,“上千双眼睛看着,上千张嘴巴可以作证!铁证如山,何须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住袁知府:“袁大人只需做一件事:将今日颍州被围始末,夏嘉丰如何避战不前、延误军机,其罪状如何确凿,本官如何临危受命,又如何按律处置此人,所有经过,事无巨细,如实写明,立刻呈报总督衙门!明白了吗?”
“明白!下官明白!”袁知府被燕回时身上那股威势彻底压服,哪里还敢有半分异议,只剩下连连点头应承的份。
“下官这就去写!这就去写!”他一边说着,一边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踉跄着就想转身离开。
……
同一天,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新昌县县主府的庭院里,给精致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战火的硝烟和血腥,似乎被隔绝在千里之外。
后宅暖阁内,沈嘉岁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
她小腹隆起,已有近六个月的身孕,胎动比前些日子更为频繁有力。
此刻,她刚刚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的养胎参汤,悬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在听到颍州无恙的捷报后,缓缓落回实处。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小口啜饮着参汤,感受着腹中小生命的活跃。
“嫂嫂!他又动了!踢得好有力气!”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
燕倾城跪坐在榻边的绒毯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温热的手掌贴在沈嘉岁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一下下有力的胎动,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等他出来,我可是当姑姑了!”
沈嘉岁看着小姑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不少,唇边漾开笑意:“是啊,你是他嫡亲的姑姑。”
看着燕倾城充满期待的模样,沈嘉岁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汤碗,温声道:“倾城,你的婚期也快近了。趁着今日高兴,嫂嫂给你看看,为你备下的嫁妆可好?”
“嫁……嫁妆?”燕倾城的脸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害羞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嫂嫂……不急的,还早呢……”
“早什么早?”沈嘉岁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兄长不在,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替他,也替长辈,为你打点周全。这是规矩,也是心意。”
沈嘉岁示意贴身侍女。
很快,两个大小不一的紫檀木匣子被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沈嘉岁先打开其中一个略小的匣子,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契纸。
“这些,”她指着契纸,“是回时和我,为你准备的田产地契。分布在西晋国几处相对安稳的州府。无论将来世道如何,战火是否蔓延,这些田产,总能保你和梓岳衣食无忧,有个安身立命的根基。”
燕倾城看着那些契纸,眼中满是感动:“嫂嫂和兄长费心了……”
沈嘉岁含笑点点头,手指移向那个更大的紫檀木匣。
她轻轻打开匣盖。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只有厚厚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每一张的面额都大得惊人,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壹万两”的字样!
粗略看去,这一叠银票,总价值至少超过了十几万两白银!
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燕倾城脸上的感动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愕取代。
她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匣子里那厚厚一叠巨额银票,声音都变了调:“这么多?!嫂嫂,这太贵重了!兄长他……”
“这不是回时准备的。”沈嘉岁打断她,声音平静,“这是你的父亲,为你备下的嫁妆。”
“父亲?!”燕倾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绒毯上站了起来。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我父亲?嫂嫂……你说什么?我父亲……他不是……”
从小,她就被灌输着同一个认知: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早亡”了。
可母亲临终前那声声泣血的呼唤,那从未见过的牌位,都曾在她心底埋下过深深的疑虑。
沈嘉岁看着小姑子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轻叹,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让她重新坐下。
“是。你的父亲。他并非早亡。他……是当今圣上。”
她顿了顿,给了燕倾城一个接受的时间,才继续道,“回时他早已知晓,也一直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只是这些年,变故丛生,始终未能如愿。如今你即将成婚,开启人生新的篇章,你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你的根在哪里。故而,嫂嫂斗胆,借此契机,将真相告知于你。”
沈嘉岁的手指轻轻拂过匣中那叠厚厚的银票,眼神复杂:“这些银票,是你父亲,也就是陛下,在我们离京之时,特意追出城外,亲手交予我的。他说……这是他给女儿倾城的嫁妆。”
“轰——!”
燕倾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沈嘉岁开合的嘴唇和那叠刺眼的银票。
当今圣上?她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原来,她不是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
可是……她活了十几年,在京城生活了那么久,却从未见过他一面!
从未感受过一丝一毫的父爱!
“呵……”一声苦涩的轻笑,从燕倾城苍白的唇边溢出。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几张田产地契,无声地滑落,飘散在地板上。
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以后大抵也是不会相见的吧?
这十几万两的银票,买断了她对“父亲”二字最后一点念想。
沈嘉岁看着燕倾城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却足以让尚未走远的燕倾城听得真切:
“倾城,”她望着门口的方向,“还有一事。你父亲,也就是陛下他病了。病势似乎有些沉重,具体情形,京中消息隔绝,尚不明朗。”
燕倾城离去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肩背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沈嘉岁继续道:“回时他的意思,无论于公,陛下在,朝局尚能维持,对我们对新昌县,乃至对颍州都更有利;还是于私,他终究在意那个父亲。而对你……”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你也有权知晓,也有权表达你的关切。所以,若你愿意,不妨给你父亲写一封信吧。”
门外,燕倾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转角。
沈嘉岁这才弯下腰,动作小心而缓慢,带着六个月的笨重,将散落在地的那些印着巨大数额的银票,一张一张,仔细地捡起来。
她将银票叠好,重新放回那个紫檀木匣中,合上盖子。
然而,匣盖落下的轻响还未散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
“县主!县主!”紫莺几乎是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惊慌,“不好了!纪都统紧急求见!巡防的护卫在一里外的黑松林边缘,发现了大队人马踩踏和临时扎营的痕迹,痕迹很新!”
沈嘉岁心头猛地一沉,她霍然起身,动作因腹部的沉重而略显滞涩,眼神却锐利:“让纪再造立刻进来!”
纪再造一身风尘仆仆,甲胄上还沾着草屑泥点,大步跨入暖阁,单膝跪地,声音沉肃:“禀县主!属下循迹探查,在距此西南约十里的一处隐蔽山坳,发现一支军队驻扎,人数约在四五千之众!观其营帐规制、兵卒服色,属下判断,定是南唐军!”
“南唐?”沈嘉岁的眉头紧紧锁起。
西南那个贫瘠边陲的小国?人口稀少,军力孱弱,往年全靠向西晋称臣纳贡才得以苟存。
如今……
“他们竟敢趁火打劫?”沈嘉岁的声音冰冷。
“正是!”纪再造肯定道,“如今西晋东有东陵强占永州,虎视眈眈;内部又有数股起义军作乱,朝廷焦头烂额,兵力捉襟见肘。南唐国定是探知了新昌县此刻兵力空虚,燕大人率主力驰援颍州未归!他们潜伏于此,必是意图趁虚而入,偷袭我新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