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金庆城最大的皇家寺院“承天寺”内,佛塔被斜阳的光晖涂成半面金色。
而在太阳照不到的另一边,沙州李氏埋在金庆城的暗桩,正盯着平章院和杂造局两处的动静。
他们看到太学学正郭瀚进了杂造局,约莫半个时辰后,郭学正和两个吏员,带着一溜儿骡车,出正西的金光门,再折向北边,往贺兰山脚的王陵行去。
与此同时,平章院中也驶出一辆双马大车。
碧油油的车体鲜艳醒目,顶篷上的琉璃八角杵,反射着阳光,如耀眼明珠。
看着宰相罗秉常的这辆马车拐上往太子东宫去的大道后,李家的暗桩,信步走下高塔,像所有虔诚礼佛的檀越一样,为寺中布施,然后面色祥和淡静地离开了。
李家的两位盟友,各司其职,一切按计划进行。
此时此刻,东宫的膳食房,正忙作一团。
二月二这样重要的节日,又是王上、王后和良娣的宰相父亲都莅临的家宴,赵茜薇作为东宫的女主人,与伤愈未久的侍女菩哥,要带着厨娘们,张罗出一桌别具特色的美味。
厨娘们已然在事先操练中知晓,筵席除了会有一道结合了羌国与燕国各半风味的“搓面鱼鱼”外,还有赵茜薇用越人的葡萄酒和香料,琢磨出的花椒葡萄酒焖沙湖野鸭,和茉莉花葡萄酒林檎果酿。
这两道菜,太子妃的要求特别高,试了好几次,都嫌葡萄酒要么太淡,要么涩口,影响了野鸭肉的浓鲜,或者令早春唯一的脆果无法与酒碰撞出独特的醇甜滋味。
于是,每次,太子妃都会对送酒来的大个子胡人说:“明日,还是有劳马将军了。”
如此小半个月折腾下来,东宫的仆婢们,早已在背后嚼舌。
无外乎,这燕国公主,可真不是省油的灯,颇有些上上代王后默藏氏的作派,太子冷落她,她便将风流性子往外泼,情人跟春天冒芽的苜蓿似的。
可默藏氏也罢,当今太后闵氏也罢,好歹是丈夫死了,才去找替代的男人。
眼前这位外族太子妃倒好,太子嵬名亮还春秋正盛,不过是专宠罗良娣而已,她就仗着母国强悍,公然地去勾搭野花了。
听说正月里出城遇险、被看热闹的越人救回来那次,实则是因为她暗会燕国商贾的头领,结果没想到那人已是北漠奸细,真是狼狈。
而看看她眼下对越人那个“葡萄将军”的热乎劲儿,什么为了试酒,分明又是动了春心。
太子也真是好性子,大约觉着自己除了新年圆房那次,就再没来过赵茜薇的寝殿,只与罗良娣厮守,颇有些对不住正妻,竟也未对赵茜薇有训诫之举。
“太子妃,酒运到了。”一个羌仆小跑着来禀报。
赵茜薇正在品尝岁末腌渍好的酸菜,闻言便丢了勺子,往御膳房外走。
没走几步,才醒过神来,回头向侍女菩哥与另一个燕国婢子道:“你们与我一同去尝酒,昨日我吩咐马将军了,多带些酒来。”
主仆三人的身影走远后,一个羌国厨娘忍不住说嘴道:“这是怕单独相会太惹眼,所以叫下人也跟去吧?”
另一个讥诮地笑:“没准心里可不愿意有旁人看着呢,自个儿的亲信也不行。看吧,要不了半年,太子头上,就跟长了沙葱似的,绿油油一片。”
地头蛇最爱欺负外来龙,哪怕连蛇都不算,只能算蚯蚓。
厨娘们正说得兴起,却听窗外一个柔腻甜美的女声响起:“都少说两句。”
众人唬得赶紧噤了声。
太子良娣罗仙儿扶着罗府带来的侍女阿玄,走进膳食房。
这位素有较蛮名声的宰相千金,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太子泼心泼肝的爱,以及快要做母亲了,性子变得温顺起来,对东宫上下都极和气。
“你们这几日再辛苦,也不可对太子妃如此不敬。所幸今日是叫我听见,若是太子听了去,你们必得重罚。”
厨娘们面色惶惶,喏喏感恩。
罗仙儿做个手势,让婢女给每人赏了钱,又走到靠窗的长溜桌前,唤厨娘们过来,将备餐一一说了。
“我父亲,怕寒凉之物,不能吃马齿苋,也不能吃苦苦菜,这个醋拌三蔬里,只有枸杞芽他能吃,有劳你们,单独做一份给他。”
“是,奴们一定记得。”
“三味莜面鱼鱼儿,也准备好了么?”
“回良娣,都凉在瓷缸子里了。”这一次,回答她的,是自家侍女阿玄。
阿玄面前的台子上,摆着三只大瓷缸,各装着不同酸味的莜面鱼鱼儿。
莜面点心,是羌人最爱,皇家亦常食,当今羌王嵬名孝,尤其爱吃酸浆莜面鱼鱼儿。
但嵬名孝吃莜面鱼鱼儿,有个规矩,必须吃冷的,为了记住祖辈在严酷天地间,和雪吞毡照样能顽强地生存下来。
罗仙儿走过去,往其中一个瓷缸里瞧了瞧,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转身遥望侧门方向,赵茜薇还在葡萄酒车前打转,隔得那么老远看起来,紧随她的马远志,就像和她贴身粘着似的。
罗仙儿轻轻叹口气,对厨娘们道:“你们不容易,燕国公主她,也不容易,咱们呀,啥都没看见。我先走了,你们记住,做下人的,管住嘴。”
厨娘们恭送罗良娣离开,心里纷纷嘀咕,若是自己后头能升去良娣殿里的小厨房就好了,伺候这样温善仁心的主人,真是福气。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子妃才带着侍女与选中的两桶葡萄酒,回到膳食房。
“就用这两坛,这坛去煮沙湖野鸭,这坛,与林檎果肉、茉莉花水和石花菜熬煮,冷却成凝冻。”
“遵命。”
领头的厨娘又小心问道:“太子妃,这个木桶,是不是现下就要还给马将军?”
“过一个时辰吧,今日开出来试的酒太多了。这种酒,打开后便要当日喝。我让马将军他们,送去北所那里,就当犒劳。”
北所,是东宫部分府兵下番时所居之处。
马远志带人推车来到此处时,看清已然下值的兵卒们,虽在斜阳里靠墙休息,或去锅灶边吃晚食,却连背甲都还没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