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正月,金庆城表面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祥和喜乐。
祥和喜乐到,上流官眷们都觉得有些悻悻然了。
因为她们期待的好戏,并未上演。
平章院大宁令的千金罗仙儿,如此骄横跋扈的地头蛇小祖宗,又先于赵茜薇那个燕国外来户入宫,得宠于太子,居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不但不闹,罗良娣,还在元宵这日,以恭顺的姿态,为太子妃赵茜薇举办了一场内廷欢宴,邀请羌汉权贵们的女眷,来与太子妃熟络熟络。
席间,刘王后派来致贺的亲信女官冯氏,遇到了枢密院穆大人的母亲杨氏。
穿着大羌外命妇礼服的杨氏,对身着汉家绯袍官服的冯啸,扬声道:“冯女使,老身想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今日托新婚贵人们的福,在此相逢,老身与你交句话,女使是知书达理的南朝人,在外野合终究不成规矩。”
杨氏此话一出,周遭淑媛们,登时来了精神。
有了有了!
赏不到嵬名氏家的东宫好戏,看看穆大人家婆媳对杠,也值了。
冯啸把助兴宴席的一屉江南绒花,交给迎上来的赵茜薇侍女菩哥,转头看着杨氏,淡淡道:“穆老夫人说的野合,若是指孔圣人的双亲那样,不谒庙、不拜姑舅,于尼山野合,就过奖了。宁秋与我,怎敢自比圣人的父母,不过是未将新房,筑于城中罢了。那处庐舍,虽不奢华,还跟着我姓冯,但宁秋不介意,就好。”
杨氏闻言,脸色铁青。
她虽是蓬门农妇出身,小叔子在羌国发迹后,给穆宁秋延请先生启蒙授业时,她也偶尔跟着听听,多少晓得,汉家尊为先贤的孔子与老子,是何来历。
自己拿汉人的礼义廉耻说事,冯氏这臭丫头,就抬出汉家礼义的祖宗,毫不客气地怼回来,还送个添头:你儿子都愿意,你还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在场众人看戏看得过瘾。
一早听说越人陪来和亲的女官,是个又狠又不在意颜面的厉害角色,却也没料到,她对说来算是正牌婆母的杨氏,丁点情面都不留。
杨氏犹自双唇颤抖、无法出言,罗仙儿已走近,唤过菩哥:“太子妃有令,吩咐你随着冯阁长去西市瞧瞧,燕国来的商队可有踏雪已至的。”
又看向冯啸,竟在略略俯身致意时露出几分平和之色来:“冯阁长,听闻家父领衔的平章院,禀过大王后,自今春开始,许可越人的商队走平凉道直至沙州贩货,不必再绕道青唐。如此,越人少几分艰险,大羌多几成过税,这都是阁长的功劳。”
冯啸作出愿意顺着罗良娣搭的台阶下地的姿态,莞尔道:“良娣提醒本官了,正好去问问平章院,我们越人商贾陆续到来后,去哪个衙门领路引。本官先告辞。”
冯啸带着菩哥往宫门方向走,罗仙儿则执起杨氏的袍袖,以储君嫔妃之身,给足谦逊辞令,语气亲热道:“俄姆,我已禀过太子妃,您的羌绣手艺,金庆城无人能出其右,今日您可得给大伙儿露一手,仙儿给您劈丝。”
杨氏从堂堂良娣处得了徒弟对师傅般的恭敬,自也不好在如此场合继续甩脸,遂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强作几分笑意,与罗仙儿往里头走。
罗仙儿的母亲,相爷夫人郑氏,趁机与旁的贵妇淑媛叹气道:“咱们仙儿不容易,这都是为太子妃着想,怕她被王后迁怒。”
……
冯啸与菩哥走出东宫,上了越人侍卫赶的马车。
菩哥的机灵,不逊于苏小小。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晓冯啸对片刻前的冲突,不会再有去生气的闲工夫,遂开始说更重要的信息:“我们公主初一入宫后,那罗良娣,就哄着我们,用黍米做了好几顿‘酸汤子’,说是,太子告诉她,羌王最爱吃沙棘汁调的酸疙瘩,太子呢,从前去东边给阿烁将军送赏赐,吃过边境燕人小贩做的酸菜,也很喜欢。所以,让咱也教会东宫厨子做酸汤子,嵬名家的国君和储君都那么爱吃酸的,这个酸汤子一定能讨他们喜欢。”
冯啸点点头。
这个信息,与更早些时候,决定和她们捆绑利益的宰相罗秉常,给出的信息一致。
“太子什么说法?”
“太子夸罗良娣懂事、心细,对我们做出来的酸汤子,吃了许多,又说,到了羌人过的社日节,就是我们燕人的二月二那天,把大王和王后请到东宫来,吃顿家宴。”
“还有什么吗?”
“还有,我们公主那天从羲和书院回宫,太子就问起,和王后,还有她的女官应酬一番了吧?对了,穆大人呀,什么时候开拔去黑山,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舍……不得冯氏呀……”
听完菩哥的学舌,冯啸轻呵一声:“嗯,太子心急了。菩哥,你回去告诉贻芳公主,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让她放心。现下,我们两边都分别进了宫,不如住在城外时,联络便宜。我会让马远志,以运葡萄酒进宫为由头,和你通传外头的情形。”
“好的,奴婢明白。”
“菩哥,你对我,不要称奴婢,你我都是各自公主的属官。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各领一间衙门,做邻居呢。”
“啊?”菩哥一愣。
她在赵府时,确实也没被主家真的当牛做马地使唤过,不算尘埃里比蝼蚁还贱的奴儿。但女子做官这件事,即便在莽太后当政的燕国,也只在内廷有女官。
“冯阁长,越国的外朝,也有女子做官吗?”
“有。我表姐就在科举里高中传胪,进了翰林院。若不是参与叛乱,她在里头磨砺几年,是可以外放到州县的。从父母官做起,最后成为部院寺的主官,也不是没可能。”
菩哥眼睛亮起来。
菩哥渐渐理解,为何自己的主人赵茜薇,会抛开所非我族类、两国纷争的鸿沟,亲近眼前这个越国人。
她说的,或正在做的,无论公私,都带她们,看到一种循规蹈矩之外的可能,一份不同于她们的母国限定给她们的前程。
马车去了平章院,冯啸问清楚了越人商队如何领路引往西。那也是计划中的一步,裴迎春会和嵬名烁的亲信,带人扮作庞大的越国商团,去到李家目前势力最大的平凉府,届时与金庆城一道动手。
出得平章院,冯啸又带着菩哥来到金庆城外最大的集市。
燕国既与羌国和亲,今岁开始,燕国的几个大商队,也被获准来贸易。
最早出发的,这几日竟已到了。
菩哥转了一圈,兴致勃勃地与冯啸讨论起来,说些自己在燕国看到的商业规矩之类。
冯啸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羊馅儿馕饼,与她边吃边聊。
“菩哥,你这般有心,日后完全可以做个市易司的提举官。”
她话音刚落,迎面却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半大小子。
后头还追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骂骂咧咧,说的燕国话。
菩哥一把截住那孩子,定睛细看,脱口而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