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督师府的正堂里,铜炉吐着融融暖意,驱散了春夜的微寒。
王翠娥玉手轻抬,将一盏新沏的南雄古树银针推到秦良玉面前,笑颜温婉如画:“老将军再尝尝这第二泡,香气又不同了。”
秦良玉颔首致谢,端起茶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儿子。
马祥麟自入座后便有些焦躁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眼神几次欲言又止地飘向自己。
王翠娥恍若未见,只笑着说起南山营初建时闹的笑话:
“……那些辽东来的老兵,起初瞧不上我们南边来的小子,比武时让人家一枪托撂倒了好几个,脸上挂不住,夜里偷偷加练,结果第二天操练全打着哈欠。”
秦良玉嘴角微扬,顺着话头道:“练兵贵在持之以恒,更贵在知耻后勇。夫人治军有方。”
“我哪懂什么治军,”王翠娥摆摆手,眉眼弯弯,“都是陛下定下章程,我照着管束罢了。要说真本事,还得是老将军这样……”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马祥麟又轻轻扯了扯秦良玉的衣袖。
秦良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侧目瞪了儿子一眼。马祥麟立刻垂首,耳根却有些发红。
堂内静了一瞬。
王翠娥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叶,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待一口温茶入喉,她才抬眼,看向秦良玉,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明澈如镜:
“老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要问?这儿没外人,但说无妨。”
秦良玉放下茶盏,轻轻一叹:“让夫人见笑了。犬子年轻,沉不住气。”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开了口,
“承蒙陛下与夫人信重,许以‘武威’之号,老身与石柱子弟感激不尽。然……改编之事千头万绪,老身心中确有些许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将军但问无妨。”
王翠娥坐直了身板,神情也认真起来,
“咱们今日喝茶说话,就是为了把这些事掰扯明白。陛下既将西南托付给您,便是将武威营当作自家人看待。自家人说话,没什么顾忌。”
秦良玉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其一,白杆兵改编为武威营,陛下预备下发何等制式火器?南山营将士所用之‘定远式’步枪与后装火炮,武威营可得列装否?其二,南山营派遣教官,是长驻武威营协理操练,待整编完毕便撤回,抑或另有章程?其三,”
秦良玉略作沉吟,
“陛下圣虑,内帑为根,协饷为表,此策深远。然则,钱粮甲械,自京师至石柱,千里转运,途径复杂。是走官驿漕船明路,还是另有稳妥渠道?交接之时,勘合印信,如何既能掩人耳目,又手续周全,不留后患?此些微末之务,却关乎实际,不得不虑。”……”
她没有问完,但意思已经明了——陛下承诺的内帑支持,究竟以何种形式、何种程度兑现?这关乎武威营能否真正脱胎换骨。
王翠娥听罢莞尔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早知你会问”的了然与从容。
“老将军所虑,皆是情理之中。”
她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我便一件件说与老将军听,也请您体谅,这里头有些关节,涉及军中机密和产能调配,我说得细些。”
“先说最紧要的火器。”王翠娥伸出三根手指,神色认真,“陛下对武威营期许甚高,器械自当精良。然则,我南山营三处大营,二十万将士,如今也未能人人手持最顶尖的‘定远式’后装枪。南雄的厂子日夜赶工,产能就那么多,须得优先保障几支绝对主力战兵和军官教导团。此为新军之刃尖,万不能有失。”
她见秦良玉面色平静,知其理解,便继续道:“故,首批换装武威营的,将是‘南山甲型’前装线膛枪,配用米尼弹。”
马祥麟闻言,眼中掠过失望之色。
甲型?那不就是前装枪么?
王翠娥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
“马将军莫要小看这‘甲型’。此枪精度、射程远超寻常火铳,乃是去年之前我南山营横扫皇太极中军的依仗。辽东建虏的精锐巴牙喇,甲胄不可谓不厚,在此枪面前亦如纸糊。西南土司之甲械,更无法与之相比。且此枪弹药与操作,较之后装新枪更易掌握,正适合武威营弟兄们快速形成战力。”
秦良玉缓缓点头:“甲型线膛枪之威名,老身亦有耳闻。若能得此利器,白杆儿郎确可如虎添翼。不知数量……”
“首批可调拨三千五百杆。”
王翠娥给出一个确数,
“后续视产能及武威营扩编情况,再行补充。此外,另有轻便野战炮五十门,专为山地拖运设计,炮子与发射药包一并配足。”
三千五百杆甲型枪!五十门轻炮!
这已是远超秦良玉预期的雄厚支持。
甲型枪或许不如最新的定远式,但碾压西南任何土司武装乃至可能遭遇的外藩军队,已然绰绰有余。
“至于定远式后装枪,”
王翠娥话锋一转,
“陛下特意交代,武威营作为经略西南之锋刃,将来必有恶战硬仗。待南雄产能进一步爬升,或武威营中涌现出格外精锐、功勋卓着之营头时,可优先考虑换装一部,以为突击尖刀。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她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未来预期,既显示了特殊关照,又未做出不切实际的承诺。
秦良玉心中了然,此安排合情合理,亦见陛下确实将武威营放在了重要位置。
“夫人思虑周全,老身明白了。甲型枪已是难得利器,武威营上下必珍而重之,勤加操练。”
“正是此理。”
王翠娥欣然道,随即说起第二桩,
“再说教官。陛下之意,绝非派几个教头指点便罢。将从张家湾、南雄两处大营,择选精熟‘甲型’枪操典、山地战法、土木作业的退役老卒与优秀队官,共计三百人,组成‘武威营教导总队’。”她特别强调了“总队”二字。
“此总队全员调入武威营正式编制,俸禄由陛下内帑直接拨付。他们不仅是教官,更是骨干种子。日后武威营扩编、新兵操练、战术研习,乃至协助管理新式火器、维护军械,皆赖此总队为根基。待三年五载,武威营自成体系,这批人是留是升,皆由老将军您说了算。简而言之,人是您的兵,根扎在武威营,带来的却是南山营淬炼过的本事和风气。”
秦良玉这下是真的动容了。
成建制调入,扎根武威营,这已远超寻常的“技术支持”,而是深度融合与信任。
陛下这是要将南山营的部分血脉,直接注入武威营。
“至于粮饷甲械,”王翠娥声音压低,透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老将军放心,陛下金口玉言。内帑直拨之钱粮、特制之军服装具、工部按南山营标准监造之优质军械,皆会通过可靠渠道,分批秘密运抵。对外,仍走兵部勘合与川湖贵等地协饷之旧例,账目清楚,不授人以柄。陛下说了,武威营的将士,须得比南山营的弟兄们吃得稍饱些,因为西南的苦,陛下心里有数。”
话说到这个份上,坦诚、细致、处处体谅,更蕴含着巨大的资源倾斜和毫无保留的支持。
秦良玉心潮澎湃,她猛地起身,郑重一礼:
“陛下与夫人信重至此,安排周详若此,老身……唯有竭尽残年,练好兵,打好仗,以报天恩!武威营上下,敢不效死?”
王翠娥连忙起身扶住:“老将军快请坐,折煞我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西南但有需要,或遇到难处,只管来信。陛下那边,我也好多替武威营说说话呢!”
气氛越发融洽。
马祥麟也彻底振奋起来,甲型线膛枪的威力他虽未亲见,但传闻早已如雷贯耳,武威营能得此装备,未来可期。
又闲话了一阵西南气候、山地行军注意事项,王翠娥甚至拿出几份南山营编写的《山地作战简易手册》和《瘴疠防治纲要》草稿给秦良玉参详,约定日后完善了寄送全本。
正说着,忽听得堂外亲卫禀报:“夫人,钟队长领着两个小子在外求见,说是陛下吩咐送来的人。”
王翠娥恍然,对秦良玉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把那两个‘小麻烦’给忘了,老将军稍坐,我出去瞧瞧。”
秦良玉含笑点头:“夫人自便。”
王翠娥走到廊下,目光在钟吉祥身后两个少年身上一扫。一个昂着下巴,眼神里带着野狼般的打量;另一个微垂着眼,站姿却稳得像颗钉子。
“夫人,人带到了。”钟吉祥禀道。
王翠娥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钟吉祥正要按规矩介绍,王翠娥却忽然抬手止住他,自己往前踱了两步,直接走到那昂头少年面前,嘴角一勾:“你,孙可望?”
孙可望被这突如其来、毫不客气的点名弄得一愣,随即那股子桀骜劲就上来了,梗着脖子:
“正是小爷!你……您就是护圣夫人?”
他到底还记着眼前人身份,临时改了口。
“怎么,瞧着不像?”
王翠娥挑眉,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久违的江湖痞气,
“听说你是张献忠那老小子认的干儿子?跟着他学过几手?”
孙可望没想到这位传闻中的“宠妃”说话如此……粗豪直白,一时有些接不上话,只是下意识点头:
“干爹……张大王是教过些拳脚。”
“哟,还‘大王’呢?”
王翠娥嗤笑一声,双手抱胸,“那张老八都教了些什么花架子?来,让姑奶奶瞧瞧。”
她说着,竟随手将披着的玄色斗篷往后一甩,露出里面利落的灰色军服,还活动了一下手腕。
孙可望和李定国都傻眼了。
这……这位娘娘怎么说话做事,跟山寨里的女头领似的?
还是李定国先反应过来,脸色微变,连忙扯了孙可望一下,低声道:“大哥,不可无礼!”
说着就要拉他一起跪下。
“跪什么跪!”
王翠娥突然厉喝一声,凤目含威,
“男儿膝下有黄金,见着个人就软骨头,以后怎么扛枪打仗?”
她指着孙可望,
“你,过来。就用张老八教你的本事,朝我招呼。今儿你能碰到我一片衣角,往后在这营里,肉管够。要是连出手都不敢……”
她冷笑一声,
“趁早滚蛋,别浪费陛下的米粮。”
这话彻底激起了孙可望骨子里的血性!
他原本就对这“娇滴滴的夫人”心存轻视,此刻被这般挑衅,那股混不吝的劲头立刻冲了上来。
跪?不跪了!
他猛地站直,眼中凶光一闪:“夫人说话可算数?”
“姑奶奶一口唾沫一颗钉。”王翠娥勾勾手指,“来。”
孙可望深吸一口气,摆开了架势。
他跟着张献忠学的,是正经的明军边军实战拳脚,脱胎于“太祖长拳”和军中搏杀术,讲究势大力沉,直来直去,少有花巧。
只见他左脚前踏,右拳护胸,左拳一个标准的“冲捶”就朝王翠娥面门捣来,带起风声,颇有几分沙场悍卒的气势。
旁边的亲卫们眼神都是一凝,这一拳若是打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翠娥却动也没动,直到那拳头离面门不到半尺,她才像是随意地侧身一让。
孙可望一拳打空,重心前移,正要变招,却见王翠娥顺着他的冲势,右手闪电般搭上他出拳的手臂腕部,不是硬格,而是顺势一引一带,脚下同时一个轻巧的绊子。
孙可望只觉得一股自己完全无法抗衡的巧劲传来,下盘又被一绊,整个人顿时天旋地转,“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整个过程中,王翠娥甚至没怎么用力,完全是借力打力。
“好!”周围的亲卫们轰然喝彩,个个面带兴奋。
他们可是见识过夫人身手的,这干净利落的一下,看着就舒坦。
孙可望躺在地上,懵了。
他完全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倒的。李定国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的“夫人”。
“就这?”
王翠娥俯视着孙可望,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张老八就教了你个莽夫冲拳?架势倒像模像样,劲是死的,不懂听劲化力,更不懂重心变化。战场上这么打,早死八百回了。”
孙可望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又羞又怒,却不得不服。
刚才那一下,他输得不明不白,却深知对方身手远在自己之上。
王翠娥不再理他,转向一直沉默的李定国:“你呢?也来试试?”
李定国连忙摇头,抱拳躬身,这次是真心实意:“夫人神技,定国万万不敢。”
“不敢?”王翠娥似笑非笑,“是不敢,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李定国沉默了一下,老实道:“皆有。定国拳脚粗陋,远不及夫人。且……夫人身份尊贵,定国不敢冒犯。”
这话说得实在,也点出了关键。
王翠娥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倒是个明白人。行,今儿就到此为止。”
她对钟吉祥挥挥手,
“带下去,丙号房。告诉他们营里的规矩,一条条背熟了。明早卯时三刻,带他们来见我,迟到一息,绕着靶场跑二十圈。”
“是!”钟吉祥憋着笑,领着一瘸一拐、垂头丧气的孙可望和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李定国离开了。
王翠娥站在廊下,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孙可望不服气的嘟囔和李定国低声的劝阻,嘴角微扬。
一个莽,一个稳。
莽的得狠狠敲打,稳的……得看看是真稳还是假稳。
她转身回屋时,脸上那点江湖飒气已收敛干净,只剩下温婉的笑容,仿佛刚才在廊下把人过肩摔的根本不是她。
“让老将军见笑了,”
她轻盈地坐回秦良玉身边,为她续上热茶,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给他们个下马威,不知道这南山营的门槛有多高。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石柱那药草,端午前后采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