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孙府。
后花园内,溪流叠石,松荷相映。
孙传庭一袭宽袖便服,正与几位乡绅名士对弈,偶一抬手,拈子落定,动作从容不迫,一派闲适。
自从得罪了阉党,弃官归乡,他便过上了这般“朱楼画舫,花晨月夕”的安逸日子。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那份安逸总会变成一种噬骨的焦躁。
他忘不了那些从京师传来的、近乎神话的战报:靖虏将军朱启明,两千五百燧发枪兵,两度凿穿皇太极中军大帐,阵斩俘虏建虏三万,活捉阿敏、莽古尔泰、阿巴泰三王,全歼镶蓝旗!
这等泼天战功,简直匪夷所思!
他自认知兵,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朱启明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把一群疲敝之师,在短短数月内,锻造成这等虎狼之军?
“老爷!”
管家匆匆跑进园中,打断了棋局。
“京师来了一位将军,姓曹,说是奉靖虏将军朱督师之命,有要事求见!”
孙传庭拈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朱启明?
他竟派人寻到了这代州僻壤?
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缓缓放下棋子,对众人歉然一笑,拱了拱手:“诸位稍坐,孙某去去就回
他放下棋子,对众人拱了拱手:“诸位稍坐,孙某去去就回。”
穿过回廊,孙传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厅院中的那队士兵。
只一眼,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便骤然一缩!
十几名士兵,身形笔挺如枪,队列整齐划一,仿佛用尺子量过。
人人负甲持枪,装备精良,却鸦雀无声。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东张西望,只有一股肃杀之气,沉凝在他们周围。
孙传庭心中巨浪翻腾!
这哪里是寻常兵卒?
这分明是一群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将杀伐刻入骨髓的铁血杀神!
他虽未长期统兵,但为官地方时深知卫所军疲敝涣散,边军虽悍勇却难脱粗野,京营更是徒有其表。
他快步走进前厅,一个面容英武、稚气未脱的年轻将领立刻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晚辈曹变蛟,奉我家督师之命,拜见孙先生!”
孙传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小将,心中暗赞一声“好一员虎雏”,面上却只淡然道:
“曹将军客气了,请坐。”
落座奉茶,曹变蛟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孙先生,我家督师想请您出山,总领东江军务!”
孙传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没抬一下。
“曹将军说笑了。建虏新败,元气大伤,龟缩辽东不敢南下。东江镇,如今不过是块隔靴搔痒的闲棋,何须孙某这等待罪之人?”
他呷了口茶,语气淡然:“再者,朝堂之上,党同伐异,非孙某所长。这潭浑水,我蹚不动,也不想再蹚了。”
这番话,既点明了东江镇战略价值的下降,也道出了自己对朝争的厌倦,可谓滴水不漏。
曹变蛟一愣,显然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
“孙先生高见!”
曹变蛟非但没恼,反而一脸敬佩,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双手奉上,
“我家督师料到先生会有此一说,特命晚辈呈上亲笔信。他说,先生看完,便知分晓。”
孙传庭接过信,拆开。
入眼的,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一股刚猛锐利之气扑面而来。
只看了几行,孙传庭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第一次变了颜色。
“建虏虽被某重创,然其根基未损,豺狼之性未改。朝堂倾轧依旧,诸公醉生梦死,眼下之‘太平’,不过粉饰之假象……”
孙传庭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此捷所换者,不过五年喘息之机耳!”
他呼吸一滞,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
“今日之‘太平’,实为催命之鸩酒!”
“嗡!”孙传庭脑中一声轰鸣,仿佛被人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他自认看透朝局,却从未有人如此赤裸、如此冷酷地将这“捷后危局”剖析得如此鲜血淋漓!
这个朱启明……
他看到的,远不止一场大胜!
他继续往下看。
信中,朱启明将东江镇的定位,从一个单纯的军事堡垒,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一个不受朝堂掣肘、自给自足、辐射辽东、朝鲜乃至日本的战略基地!
一个全新的、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舞台!
孙传庭的心,开始狂跳!
“先生家眷,启明当以家人待之,一应所需,一力承担,绝无后顾之忧!”
看到此处,孙传庭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了一丝。
这朱启明,不仅有洞穿时局的眼光,更有体恤人心的手段!
他缓缓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心动了。
前所未有的心动!
可是……
他睁开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斑白的两鬓,和朝堂上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理智,最终还是压倒了那份滚烫的理想。
“曹将军,”孙传庭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请回禀朱督师,孙某……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家有高堂,实难远行。盛情心领了。”
“孙先生!”
曹变蛟急了,猛地站起来,
“我家督师说了,非你不可!你我皆是山西人,难道就忍心看着这大好局面,被那帮腐儒活活断送掉吗?!”
孙传庭只是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摆出送客的姿态。
曹变蛟气得脸都涨红了,双拳紧握,骨节发白。
他真想一拳打晕这个不识抬举的老顽固,直接绑回张家湾!
但他想起了朱启明的交代,必须以礼相待。
他强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原来名满天下的孙白谷,也不过是个贪恋安逸、畏惧艰难的富家翁!是我家督师看错人了!”
“也罢!先生既然只想守着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了此残生,我等武夫,也就不打扰先生的雅兴了!”
孙传庭对此只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曹变蛟见激将法无效,心中失望透顶。
他从亲兵手里接过一个长条木匣,重重放在桌上。
“督师说了,就算先生不肯出山,这件薄礼,也请先生务必收下。权当……是他送给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孙传庭看着那个木匣,微微皱眉。
他打开木匣。
一杆通体黝黑、造型奇特的火枪,静静地躺在里面。
枪身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结构精巧,和他见过的所有鸟铳、三眼铳都截然不同。
鬼使神差地,他抱着这杆枪,走到了院子里。
“老爷,那曹将军还没走远,在门口试枪呢!”管家跑来禀报。
孙传庭走到门口,只见曹变蛟正对着百步开外的一棵柳树,举起了同样的一杆枪。
没有点火绳,没有繁琐的准备。
只见曹变蛟从容地拉开一个机括,举枪,瞄准。
“砰!”
一声清脆的爆响,远处的柳树应声而断!断口光滑平整!
孙传庭瞳孔猛地收缩!
这威力!这准头!这射速!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杆冰冷的“礼物”,那金属的质感,仿佛带着一股滚烫的烙印,瞬间烧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和退路!
这已经不是武器了!
这是改天换地的神器!
是实现那封信里所有宏图伟业的唯一依仗!
守着老母,在园子里赋诗谈笑,了此残生?
去他娘的了此残生!
“来人!”孙传庭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渴望。
“快!去追曹将军!”
“告诉他!东江镇,我孙传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