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出一辙。
这位书记比王厂长更圆滑,全程满脸堆笑,引经据典地大谈特谈企业文化和思想建设,把一场本该是调查的谈话硬生生开成了一场党建工作报告会。
一整个下午,韩佳军和他的组员们约谈了五名中层干部,结果就像是复印了五份内容一模一样的标准答案。
夜幕降临,调查组的临时会议室里,成员垂头丧气。
“这帮人嘴巴太严了!简直就是一堵墙!”
一个年轻组员愤愤不平地将笔摔在桌上。
“他们肯定都提前通过气,甚至可能进行过专门的培训!”
另一人也附和道:“没错,我今天试着用话诈了那个炼焦分厂的副厂长一下,说听闻他们厂去年出过一次安全事故。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立刻就拿出一份集团通报说那只是一次小型的设备故障演习,还问我是不是信息有误。”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风。
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位在南粤叱咤风云的主任也沉默了。
“意料之中。”
沈风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高建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从基层找突破口,所以他提前就用纪律和利益把所有可能漏风的墙角都给堵死了。”
“他这是在告诉我们,按照常规的套路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查不到。”
沈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招待所外那片被霓虹灯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夜空。
“南粤的魏延是靠着个人权威和暴力织网,那张网看似密不透风,但只要找到一个线头用力一扯,整张网就会分崩离析。”
“西江的高建成却是用几十年的时间用一整套严密的制度和企业文化铸造了一座堡垒。”
“这座堡垒里的人和砖他们彼此黏合,互相支撑,思想高度统一。”
“想从外部攻破,难如登天。”
韩佳军皱眉道:“姐夫,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不。”
沈风斩钉截铁地说:“既然是堡垒,那它就一定有地基。”
“再坚固的堡垒只要地基出了问题,不用我们攻,它自己就会从内部塌陷。”
“地基?”
众人不解。
“人心就是它的地基。”
沈风转过身。
“我不相信在这座看似完美的堡垒里人人都对高建成感恩戴德,人人都满足于现状。”
“光鲜的样板间背后总有阴暗潮湿的角落。”
“他们越是想给我们看光明,我们就越要去寻找黑暗。”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对韩佳军说:“走,别待在这屋里了,陪我出去转转。”
“去哪?”
“去那些他们没带我们去看的地方。”
沈风没有让省里派车,和韩佳军两人开着一辆最普通的民用牌照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招待所。
他们没有去市中心繁华的商业区,根据地图的指引径直开向西钢集团的家属生活区。
不是白天视察时看到的那些窗明几净、绿化完善的新式小区,是地图上标注为西钢一村到西钢五村的老旧生活区。
车子一驶入这片区域,瞬间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回了上世纪九十年代。
白天看到的现代化厂区和这里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道路狭窄,路灯昏暗,两旁是清一色的红砖筒子楼,墙皮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
空中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各种私拉的电线,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把本就狭窄的街道遮挡得更加拥挤。
空气中弥漫一股煤烟、劣质饭菜和下水道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这才是那座钢铁堡垒最真实的底色。
沈风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韩佳军一起下车步行。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生活区里还是很热闹。
路边的棋牌室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几个简陋的烧烤摊支在路边,三五成群的下班工人光着膀子喝着廉价的啤酒,大声地划拳喧哗。
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白天那些劳模们容光焕发的自豪,只有被生活和工作重压后的疲惫与麻木。
沈风和韩佳军走进一家看起来生意还不错的路边小饭馆,点了几样小菜和啤酒,坐在一个角落里听着周围的谈话。
邻桌是几个刚下夜班的年轻工人,正一边喝酒一边抱怨。
“妈的,这个月奖金又他妈扣了二百!就因为车间巡检的时候没戴安全帽抓个正着!”
“你那算个屁!我们班组上个月出了个小事故,一个老师傅操作失误,手指头被卷进去一截,结果呢?高层压根就没上报,私了赔了五万块钱,还让整个班组的人签保密协议,谁敢往外说一句,立马开除!”
“这算什么新闻,西钢不一直都这样吗?人命算个球,只要不影响高董他们的政绩,死几个人都跟没发生过一样。”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
其中一人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
抱怨声立刻小了下去,几人转而聊起了女人和足球。
沈风和韩佳军对视一眼。
这些看似随意的抱怨像一把尖刀撕开西钢完美无瑕的安全生产纪录。
一顿饭吃完,沈风没着急离开。
他注意到饭馆斜对面有一个小小的诊所,灯还亮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正坐在里面打盹。
沈风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老医生被惊醒,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看病?”
“不,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人。”
沈风递上一根烟,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一个远房亲戚以前也在西钢上班,叫李兵,后来听说工伤出事了,家里人一直联系不上,想问问您这边有没有印象?”
“李兵?”
老医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西钢几十万人,叫李兵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个分厂的?多大年纪?”
“好像是炼钢厂的,四十多岁。”
听到“炼钢厂”和“工伤”这几个字,老医生的眼神明显闪了闪,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沈风。
“你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