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风向省里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既然核心账目不能审计,那么调查组作为上级督导单位对西钢集团进行一次常规性的工作视察,了解一下基层的党建工作和安全生产情况,总归是合情合理的。
这个要求合规合法,吴凯泽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他甚至表现得比沈风还要积极,当即表示会亲自协调,安排西钢方面做好周全的接待工作。
于是,在抵达原城的第三天,调查组一行人分乘几辆车驶向江钢铁集团。
西钢的厂区比沈风想象中还要庞大。
高耸的冷却塔吐着白色的蒸汽,巨大的炼钢四周分立,厂区内铁轨纵横,一眼望不到头。
道路两旁,厂房和职工家属楼排得整整齐齐。
从幼儿园到技校,甚至还有个西钢自己的电视台,活脱脱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
车队没去集团总部,被领进了一个挺现代化的展览馆里。
出来接待的是西钢集团的张副总,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满脸堆笑,热情洋溢。
“沈主任,各位领导,欢迎来西钢指导工作!”
张副总姿态放得很低,握手时腰都哈下去了,那股热情劲儿拿捏得炉火纯青,既让你感觉到了足够的尊重,又不会让你觉得他是在谄媚。
之后两个钟头,调查组就在这位张副总的陪同下转了转。
他们看了集团最先进的特种钢生产线,自动化程度高得吓人。
偌大一个车间,只有几个技术员在控制台前盯着。
地面擦得能照出人影,空气里连一丝粉尘都闻不到,跟沈风印象里钢厂那种脏乱差的印象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们去了模范车间,跟几个胸前挂满奖章的劳模开了个座谈会。
工人们一个个精神头十足,说起厂里的发展和福利待遇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对董事长高建成那叫一个感恩戴德。
安全生产的台账记录也检查了,做得漂亮得不像话。
工人的安全培训、设备定期检修、应急预案演练和所有记录都详实规范简直能当成教科书出版了。
整个过程里张副总的讲解风趣得很,旁征博引,把西钢几十年的家底和如今在行业里的地位都给抖了出来。
调查组里那几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严肃慢慢变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
他们来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尖锐问题,在这种气氛下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可笑。
韩佳军凑到沈风身后,压着嗓子说:“姐夫,这里头不对劲,太干净了,跟特意布置出来的样板间似的。”
沈风没说话,眼神飘过那些锃亮的设备,又望向远处那些冒着黑烟的旧厂区。
视察的最后一站设在了集团总部的会议室。
高建成六十上下,身材高大,国字脸,皮肤黝黑。
他没穿西装,就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脚上的劳保鞋还沾着油污,看着不像领导,倒像个在车间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工程师。
可他光是坐在那儿就自有一股沉甸甸的气场,让人不敢小觑。
“沈主任,欢迎。”
高建成的声音又沉又稳,他没半句废话,看着沈风直接说:“西钢的情况,老张都带你们看过了。我们就是个搞生产的,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
“我们就信一条,国家需要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国家的规定是什么,我们就执行什么。”
话听着实在,其实是给沈风画了道红线:我们是功臣,也按规矩办事,想查我们得有中央的正式文件,不然免谈。
沈风笑了笑,端起茶杯:“高董事长严重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学习,学习西钢怎么在建引领下把安全生产和企业发展都抓得这么好。”
他这是在打太极。
高建成深深地看了沈风一眼,心里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这人会仗着南粤那一战的威势扑过来,谁知道竟是条深水里的大鱼滑得抓不住。
“既然是来学习的,”
高建成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那我们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给调查组的同志们看。”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就给推开了。
一群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抱着一摞摞山那么高的材料走进来,齐刷刷地码在调查组面前的会议桌上。
全是些企业文化、党建成果、社会责任报告之类的东西,印得倒是精美,内容也详实。
高建成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看,可以。
但看什么,我说了算。
这堵用规矩和程序砌起来的墙比沈风想的还要滴水不漏。
接风宴和视察只是前戏,真章得从第二天算起。
调查组分头行动,开始找人谈话。
但他们很快就撞上了第二堵墙,一堵人心之墙。。
韩佳军带队约谈几个中层,都是各分厂的厂长、书记。
地点特意选在招待所,图个中立。
第一个进来的是炼铁分厂的厂长,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叫高炉的火烤得发红,一双手粗糙地看不清纹路
他一坐下就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
“王厂长,别紧张。”
韩佳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下来。
“今天请你来就是随便聊聊,了解一下分厂的日常工作。”
“领导,我们厂坚决执行集团的各项指示,今年的生产任务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五,安全生产记录是零事故,党建工作也……”
王厂长像是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韩佳军打断他:“王厂长,我们不谈成绩。我想听听你们工作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比如设备老化、资金紧张,或者是一些不好解决的人事问题?”
他想从侧面寻找突破口。
王厂长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马上又恢复了正常。
“感谢领导关心,没什么困难。集团对我们基层很支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活干好,不给高董事长添麻烦。”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无论韩佳军如何旁敲侧击,王厂长的回答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感谢领导关心”“坚决执行集团指示”“我们没有任何困难”。
半个小时下来,韩佳军口干舌燥,连一句有价值的信息都没套出来。
送走王厂长,第二个进来的是轧钢分厂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