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没有意外。
王家家主颤抖着举手,苍老的手里握着一块玉佩。
——卿秋的。
板上钉钉,王家的人压着卿秋,迫使他跪在卿家族老面前。
迟久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卿秋。
他的墨发凌乱了,青色长衫罕见地落了灰,翠玉扳指在被推倒在地时磕出一条极浅的裂纹。
迟久幸灾乐祸地笑了。
他捂着嘴,没忍住露出得意之色,但还没得意多久。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迟久身体一僵。
目光来源于卿秋,少年侧身,目光平静。
似乎能看透他一切的阴暗面。
迟久脊背僵直,后背冷汗涔涔,眼珠疯狂乱转。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
卿秋的布料是贴身的,玉佩是贴身的,而他又一向讨厌人近身伺候……
唯一能碰到那些东西的,只有他。
疑点太明显了。
迟久攥着布料,掌心的汗几乎将布料洇透,神色慌乱。
完了……卿秋精于算计,肯定知道这时候推他出来挡灾才是最优解。
迟久心中懊恼。
他怎么这么蠢?怎么做了前世梦还是那么蠢?王家会把怒火宣泄在他头上吗?
迟久心情忐忑地等待宣判。
可那日,无事发生。
……
卿先生怕得罪王家,又舍不得放弃这个最优秀的儿子,只能狠下心当众敲打敲打卿秋。
卿秋那样的人。
霁月清风,温润如玉,做事滴水不漏。
没人见他吃瘪。
他好似高悬于天的月,泠泠生辉的玉,虚无缥缈的云。
没人能触碰他,只可能仰望他。
但那天,一向高高在上的卿家大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家仆按着动卿家最严厉的家法。
结束时,两条腿血淋淋。
而至始至终,卿秋只是沉默着,没有提起过半个其他人的姓名。
……
卿秋瘸了。
王家人在,卿家怕不好收场,动家法时没有收力。
结果是,卿秋的筋受了损伤,可能会跛一辈子。
迟久蹲在角落里,听家仆窃窃私语,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变了,真的变了。
在恐怖的噩梦里,废了腿的人是他,而现在那个人成了卿秋。
只是想想卿秋跛脚走路的样子,迟久便捂着腹部,笑到肚子痛。
这是怎么了?
原来卿秋也有这样一天啊?
迟久笑完,扶着柱子起身,窥见王家家主离去时阴沉的脸色。
事情还没结束。
明面上,卿家只有卿秋一个继承人,份量与王家的独苗苗等同。
卿家比王家差些,但差得不多,没到王家能像拿捏蚂蚁一样随便弄死卿家的那种地步。
因此,王家再恨,也只能让卿秋受家法。
一命换一命?
这种事真做了,不仅是撕破两家脸皮,而且还有可能让卿家为了面子保下卿秋。
所以,王家选择折中,先让卿秋受一些苦头再说。
可这不代表事情就此结束。
迟久知道,王家绝对还没有咽下这口气。
而在不久的将来……
这些仇恨卿秋的人,会成为他手中最锐利的毒。
……
三大世家少爷离奇死亡的故事,为卿秋原本的履历蒙上一层阴翳。
原先大家提起卿秋,那都是竖起大拇指,称赞卿秋温润有礼。
可现在……
再次遇见卿秋时,连不懂事的三岁小孩,都会害怕地躲去家人身后。
迟久起初是得意的。
他频频视\/奸望跌落神坛的卿秋,心中只有扭曲的快感。
他以为卿秋什么也没发现。
如果发现,卿秋那样睚眦必报的人,他绝对会死得比那三个人更惨。
没报复他。
那就是没发现。
真的,卿秋怎么偏偏这次就这么蠢啊?
迟久看完了笑话高高兴兴地去找卿秋。
可这次,他被拒之门外。
“请回吧。”
迟久连门都没进去,就被老徐拎着扫把拒之门外。
老徐面无表情。
印象里,老徐这个卿秋的忠实走狗事事以卿秋的命令优先,还从没对他这么不客气过。
迟久横眉冷对。
在他看来,除了卿秋,全世界都没资格这么对他。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卿秋呢?你让他出来见我!”
老徐一言不发地看着迟久。
漫长的沉寂,太久,久到迟久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老徐扯唇,神色嘲弄,嗤笑一声。
“你还想见大少爷?蠢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老徐用扫帚另一头地竹竿敲了敲迟久的榆木脑袋。
“大少爷的房间除了你谁都不许进,你以为真没人知道他动了手脚吗?不过是大少爷心软罢了。”
老徐一把甩上门。
迟久吃了闭门羹,踢着石子,一路闷闷不乐地往前面走。
不能去卿秋那住,他就只能回他以前住的房间。
家仆住的地方并不好看。
小小一间房,要四人一起住,隐私全靠一张薄帘子遮住。
床很硬,迟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而且他身上故事太多,又是当街拦家主认亲,又是与大少爷同住。
迟久受不了无孔不入,把他当动物一样打量的眼神。
趴下木梯,撞开人群,摔门跑了。
迟久又想起卿秋。
大脑屏蔽痛苦防止精神崩坏,迟久记不清乞讨的那几年,留在卿秋身边的画面才是他记忆中最清晰的部分。
精神上是煎熬的。
但物质上……连迟久用的被子都是顶好的布料,一匹能顶一块金子。
就连在大夫人那的时候,迟久的房间也是单独的,他已经很久没受过和人挤着睡的委屈了。
深夜,街边,迟久吹着风。
停了一会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去找宾雅。
宾雅的租屋很小,但温馨整洁,且女人的房间总比男人的香。
迟久兴高采烈地去找宾雅。
这一次,他一定会让宾雅活下去。
可到了地方,不见温馨的布置,只见一地凌乱。
宾雅伤了腿,时间比梦里要早,宾雅的妹妹发着抖抱着姐姐哭。
迟久快步过去。
“怎么了?谁欺负你们?”
宾雅错愕地看向迟久。
迟久知道宾雅为什么不解,抛开梦里的生死相依不谈,如今的他和宾雅其实也只是见过几面的关系。
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迟久扶着宾雅,问她发生了什么,才宾雅沉默地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是个赌鬼,见她攀上卿家以为她有钱,欠了债后写了她的名字。
如今这个年段,父债子偿依然流行。
讨债的人进来,见没钱,便在屋里四处打砸。
他们甚至还想抓了宾雅的妹妹去卖,宾雅拼死抵抗,结果不幸在挣扎的途中被倒下的柜子砸中腿。
宾雅性格坚韧,很少哭,此刻却怎么也止不住。
迟久收回握着宾雅胳膊的手,思绪乱麻。
宾雅腿受伤不是两年后的事吗?他还以为自己能阻止,或者提前带宾雅走……
等等,他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迟久恍然大悟。
宾雅和卿秋还有联系的时候,或多或少,卿秋会照拂宾雅。
他那样的身份地位,都不需要说什么,只用一个眼神就能吓得那些无赖打颤。
可现在,卿秋养伤不出门,王家又记恨上卿秋。
不能找卿秋发火,那便找卿秋身边的人发火。
——宾雅是被他间接连累的。
迟久握紧拳头,面色阴沉,想要帮宾雅复仇。
可下一秒,他又陡然泄了气。
该怎么办?
他能利用梦的轨迹算计卿秋,可归根到底,他依旧一无是处。
没钱,没权,没脑子。
迟久抬眸,见宾雅的妹妹抹着眼泪,红着眼眶。
“那群人说要我们明天拿钱,如果不拿钱……就把姐姐拉去陪睡。”
迟久咬紧牙关。
他打算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现在他还没搭上王家,还没组建自己的势力……
迟久起身离开。
兜兜转转一圈,他又去了卿秋的院子前。
……
叩叩叩!
“卿秋!你在吗?”
趁老徐去如厕,迟久做贼似的溜过去,对着门一阵急促的敲。
里面静悄悄,没人回应他。
睡了?
迟久不死心,绕去窗后头,看见一点豆大的烛火。
迟久卖惨,哭得可怜。
“好哥哥,你放我进去吧,我都快冷死了。”
里面没动静。
迟久骂一声麻烦,转身,正要另寻出处。
窗开了,卿秋的声音沉稳平静。
“自己进来。”
……
迟久撑着窗沿,扶着书桌,翻窗户爬了进去。
这时老徐敲门。
“少爷,是不是出事了?”
卿秋手中捧着书,烛火幽幽,少年俊美若神。
淡淡开口。
“没事,一只野猫,不打紧。”
老徐不再多问。
卿秋继续看书,不抬头,不看迟久。
“说吧,你来是想做什么?”
迟久想起老徐的话,怕卿秋真发现什么,忐忑地开口。
“那天的事……你知道和我无关吧?”
卿秋动作一顿,合上书,终于看向迟久。
语气平静,态度自然。
“九九,谎话说多就不可爱了,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竟这般厌恶我。”
卿秋侧身,不看浑身僵硬的迟久,用玉白之间捻了烛芯。
“我还以为你或许很喜欢我呢。”
一缕白烟飘过,世界重归黑暗,这让迟久松了口气。
因为看不见,就没人会窥探他脸上慌张狼狈的表情。
卿秋知道?卿秋明明知道,又为什么不戳穿他?
迟久想不通。
或许,卿秋有一点偏爱他,舍不得对他下手?
不对,卿秋没那么好心肠。
迟久攥着拳头,心中惶恐,怕卿秋事后报复自己。
怎么办?该怎么办?
卿秋下逐客令。
垂着眸,嗓音平静无波。
“你走吧,既讨厌我,就别再来见……”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我”字还没说出口,迟久环住卿秋的腰,趁卿秋愣住趴在卿秋膝间哭。
“我爱你,我怕你嫌我脏就不要我才会做那种傻事,求你,求你别赶我走……”
迟久语无伦次。
仰头看对面时,那张雪白漂亮的脸几乎都哭的红透了。
“你高高在上,但我只是个仆人,我们之间的差距本来就大。
我被他们那样……我怕更配不上你的我会被抛弃,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迟久边哭边打哭嗝。
“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迟久用袖子擦泪。
忽地下颚被捏住,卿秋拉过他,重新将蜡烛点燃。
烛光落在迟久脸上,长睫轻颤,雾气氤氲的眸中有许多情绪。
自卑,嫉妒,不甘,渴望,疯狂,爱意。
迟久不断想着宾雅。
将那份爱意,与针对卿秋的负面情绪融在一起,十分真心中混着一分假意。
那假意被真心混淆,便也显得真心。
卿秋漠然地垂眸。
瑞凤眼贵气凌人,浓雾色的眸子眯着,居高临下地审视迟久。
迟久浑身僵硬,却仍紧紧凝视着卿秋,不曾移开分毫。
“你让我再看看你。”
迟久膝行着,挣开卿秋捏他下颚的手,将卿秋抱得更紧。
边说边啜泣,嗓音黏黏糊糊,真像只猫。
“我舍不得你,求你别那么快赶我走,让我再多看你一秒也好。”
迟久说着说着又要哭。
他这人眼泪多。
牙疼也好,撒娇也好,不撒娇也好。
总是爱哭。
一阵沉默,卿秋和以前一样拿迟久没办法,将人抱进怀里搁膝盖上坐着。
沉默良久,有些生硬地哄他。
“我不嫌弃你。”
迟久乐了。
卿秋大蠢货,居然还真信了。
迟久一言不发,依偎在卿秋怀中,仍紧紧抱着卿秋。
卿秋的身体僵了一下。
迟久知道,卿秋最吃这一套,卿秋亲自告诉过他。
他说这种感觉像那时的山洞,他被父母亲朋抛弃,他是唯一选择留下他的人。
卿秋对那天异常留恋。
但迟久每每想起,总觉得自己实在倒霉。
如果那时没救卿秋就好了。
可是他救了,孽缘已经开始,他便只能在卿秋死前多利用一会儿卿秋。
迟久低头,装出怯懦害怕的样子,紧紧拽住卿秋的衣袖。
“不要抛弃我,不要放开我的手,求你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
久未应声。
迟久知道卿秋不会回答,他那种人轻易不会做出保证,尤其是关联人生的保证。
这种性格很难搞,所幸迟久本来也没想要答复。
他只想让卿秋心软,如今目的达成,他只需要等到明天溜进来卖点东西换钱给宾雅……
动作忽地一顿。
迟久懵懂地抬头,捂住额头,又被卿秋抱在怀里。
他向他允诺,嗓音很轻又坚定。
“哥哥会一辈子陪着小九,别怕,哥哥永远不会放弃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