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久一时慌乱,一把推开卿秋。
刀刃掉出心脏。
没了刀刃阻隔,肌肉二次撕裂,血也欢快的流淌。
卿秋半跪在地,玉色修长的手捂住伤口,指缝渗出一片红。
——卿秋好像真的要死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迟久本该兴奋亢奋,但那一刻真的来临时……
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为卿秋堵住伤口。
迟久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将自己的手覆在卿秋的伤口上。可血太多,怎么也堵不住。
抬头,正对上卿秋复杂的神色。
迟久一愣,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般,匆匆收回手。
“卿秋,你总算要死了。”
迟久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面无表情。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你总算要死了,哈哈哈……”
迟久笑不下去了。
他近乎发泄地踹了本就负伤的卿秋一脚,看着卿秋倒在灰尘中,随后跨坐在卿秋身上拼命抓着卿秋的肩摇晃。
“说话!你说话啊!说你不想死啊!”
迟久想看的才不是这一幕。
他要卿秋狼狈求饶,哭着说自己错了,哭着求他救救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容又淡定。
轻飘飘一句:
“你的执念都结束了吗?”
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清清白白地去死。
反衬得他像个丑角。
迟久几乎暴力地对待卿秋。
卿秋不反抗,任打任骂,只是脸色越发苍白。
迟久举起的拳头停下,有些慌乱,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拼命地想唤醒卿秋的求生欲。
“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的情人,想想你的孩子……”
说到后面,迟久渐渐没了声音。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脸颊,摸到一片温热潮湿的眼泪。
卿秋终于有反应,他已经没多少时候好活,却还是如幼时他牙疼般温柔地帮他擦掉眼泪。
神色无奈。
“我同你说过许多遍?没有妻子,没有情人。”
卿秋顿了顿,他为了活下去不断勾心斗角,将表里不一学了个十乘十,早就忘了该如何坦白才好。
但或许是死亡让人脆弱。
第一次,卿秋不是将迟久抱在怀里,而是靠在迟久怀里轻声。
“我只有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好似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迟久扯了扯嘴角。
“别开玩笑了,只有我的话那孩子呢?”
迟久知道孩子不是都舒生的。
但卿秋会认下那个孩子,他和都舒间必然发生过什么。
毕竟孩子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岂料听完他的话,卿秋语气更加平静。
“孩子不是我的。
小九,男人醉了以后还能睡人的故事都是拿来骗人的。”
实际上,被灌醉那天他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看见一道人影想对他做些什么,他没动,那道人影便放弃。
接着是一月后,都舒传来有孕的消息。
可他们从未发生过关系。
“我被戴了绿帽子,不过这样也好,我以为这样就能接你回去。”
卿秋闭上眼。
族中长辈不允许他没有继承人,孩子是谁的都无所谓,只要有个继承人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接迟久回家。
可迟久死了。
死在那个孩子降生之前。
他仍未戳穿秘密,他要那个孩子长大,他要找迟久回来。
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光怪陆离。
卿秋费力地睁开眼,伸出手,摸向不知是人还是鬼的迟久的脸。
咬字艰难。
“我起初不大喜欢那个孩子的,可是啾啾,他和你幼时的模样真的很像。”
迟久的一生中缺少过许多东西。
卿秋缺席过迟久的童年,但后来迟久已死,他便只能借由照顾那个和迟久相似的孩子聊以慰藉。
即便那孩子不是他的孩子,可那孩子和迟久很像,这便够了。
“还有……”
卿秋缓缓启唇。
当年的事并非他故意,母亲的算计和父亲的提防,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保住卿家。
权势,只有权势能护得他们一起安全。
当年欺负迟久的三个人都死了,他亲自杀的,这样迟久再回来也不会觉得害怕。
卿秋其实有许多话要讲。
他觉得时间漫长,其实不过是失血过多让他的反应变慢,连对死亡的感知都变得薄弱。
卿秋闭上眼。
要说的话才起了个头,可人却已经没了动静。
迟久后知后觉地回神,慌张地拉住卿秋垂下的手,不断地催促。
“还有什么?你快说啊!”
迟久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份毫无保留的爱,可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苗头,那根牵引他的线又似乎马上就断了。
迟久不信卿秋。
卿秋自私自利,冷血薄情,是全世界最最最讨厌的人。
但在某刻,某一瞬间,迟久竟荒唐地想。
——也许卿秋说得是真的呢?
迟久想起刚回来时,为了见那孩子,他去过卿家一趟。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溜进卿秋的书房。
书房里有个保险柜,或许里面有卿秋很重要的东西,他用铁丝将保险柜打开。
可里面不是黄金珠宝,也不是名画古瓷。
里面一叠叠,被小心收纳的,只是他曾习字时留下的字帖。
迟久关上保险柜,有些慌乱地想躲避自物体上传来的他无法理解的浓烈情感,却在离开时撞倒书桌上的东西。
低头,迟久看见多年前,某日午后站在院内搓着胳膊抱怨冷的自己。
……
从回忆中剥离,迟久先是一颤,随后喘着粗气恍惚地看向对面。
那孩子还躺在地上。
迟久缓缓起身,捂着胸口,唇色苍白。
他讨厌卿秋,讨厌卿秋的一切。
包括那孩子。
他想象中的卿秋本该如他厌恶卿秋般厌恶他,却偏偏因为和他有点相似,而偏袒自认为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迟久思绪混沌,松开卿秋,完全凭本能往对面跑。
迟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只觉得自己应该过去。
可是临门一脚。
“砰——”,一根木棍,将迟久打晕在地。
……
迟久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奢华的酒店套房里,墙壁上的高清电视正在播报新闻。
【卿氏集团董事长被其独子杀害,这是本市罕见的子弑父案件,目前警方正针对这件事进行深入调研…】
迟久坐在床前,麻木地看着影像滚动,像在看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直到屋门被敲响,许澄走进来,迟久才侧身问许澄。
“卿秋死了吗?”
许澄点头。
迟久咬着指甲,几乎将指尖咬出血,可神色仍旧不甘。
“卿秋怎么能死呢?我还没有虐待他,还没有将这些年我受过的苦都报复在他身上……”
迟久忽地一顿,扭头,表情渗人地看向许澄。
“是你?是你在我之前杀了卿秋?”
许澄示意他稍安勿躁。
“卿秋死了又能怎样?不是还有卿秋的孩子吗?”
迟久顿了一顿。
许澄眉梢微挑,用讥讽的语气刺激他。
“你心软了?别忘了,你沦落至今是因为什么。”
迟久不解,许澄走上前,拍着他的肩道:
“是因为卿秋,如果不是因为他毁了你,你早就和爱人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许澄指向电视,屏幕上,卿啾正在面对记者的围攻。
迟久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有一瞬间怔忪。
许澄继续。
“他也好,卿秋也好,他们的好日子都是牺牲你换来的,你应该一直恨他们才对。”
迟久头痛欲裂,拼命想记起一些东西,却最终只在脑海中留下一句。
——‘他应该恨他们才对’。
恨卿秋,恨卿秋留下的一切遗物。
……
迟久因为脑袋总钝痛休息了几天。
他不知道该怎么治愈头疼
许澄告诉他:“忘掉卿秋就好了。”
说来也奇怪。
在停止思考,放弃想起卿秋的那一刻,迟久的脑袋真的不再疼了。
只是他近日越发麻木。
原本还可以凭借对卿秋的那一点恨生活,但后来卿秋死了,死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迟久靠恨卿秋的孩子来维持这份执念,但和卿秋本人比总差些味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迟久健全的四肢变得绵软,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快到了。
许澄本来就同他说过,他新生的身体脆弱,几乎是用全部生命力换他能完整的活几天。
只是在死之前,迟久还有一件事要做。
卿啾被逐出家门的夜晚。
迟久边给偷来的汽车加上油,边扶稳帽子,背对着许澄问:
“是真的吗?只要按你的话办事,你就会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许澄反问:
“事已至此,你还有反悔的可能吗?”
——没了。
迟久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这样自己回答自己。
他这一生都在走独木桥。
只能按规定的路线行走,甚至没有回头的余地。
迟久不再多问。
但到最后,或许是一个人隐藏秘密太辛苦,许澄还是和他透露了真相。
——他们所在的世界,是虚假的世界。
只要他能帮许澄赢得游戏胜利,这个世界就会在某个节点重启,而他们这些参与者也将获得更改人生的机会。
迟久觉得离奇,但因为是早就做好的约定,他最终还是按许澄的吩咐办事。
只是按照计划行事后。
看着深陷火海,被踩碎腿骨,和卿秋容貌相似的少年时。
迟久心里却没有多少宣泄恨意的快感。
那双浓雾色的眸子望向他,那样熟悉,那样仇恨。
迟久本该畅快到像个变态一样笑出来。
可最后他只是扶低帽檐,侧过身不去看一切的发生。
良久,一切结束,许澄惬意微笑。
他双手环胸,高高在上地品味着卿啾的表情。
曾经的天之骄子跌落云端。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那份痛苦要更加美味。
许澄心情很好,也难得讲了信用。
“如果能重来,你想改变人生的哪些节点?机会可只有一次哦。”
迟久已经冷静地准备去割腕自杀。
许澄不打算暴露他们之间的交易,他也不打算活着。
计划是伪装成意外车祸。
车和司机一起被烧死,来个死无对证。
迟久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也并不完全信许澄的话。
只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幻想一下也无妨。
可该要什么呢?
真到选择的时候,迟久反而愣住了。
他脑海中频繁浮现出卿秋的名字。
冥冥之中有道声音提醒迟久,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必须回到过去拯救那个人的生命。
可那个人是谁?
将他拥入怀中的温暖怀抱,握住他的手的手,将视线占据的大片红色。
迟久思考半天,最后恍然。
——是宾雅。
迟久垂着眸,嗓音低哑。
“我要私奔成功,要卿秋早点死,死在我的手上。”
许澄觉得奇怪。
“只是这个?”
迟久冷笑。
“我会变得这么倒霉都是因为卿秋,他恨我,他见不得我好,只有没了他,我才能够幸福。”
许澄也懒得管无关紧要的人。
“如你所愿。”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大步转身离开。
随后肇事车辆被汽油点燃。
迟久割腕自杀,平静地将自己和真相一同销毁。
……
虽然嘴上说着恨啊爱啊的,可真正葬身火海的时候,迟久心里其实没什么波动。
他告诉许澄,他要救宾雅。
但说出口又觉得不对。
他要救的真的是宾雅吗?他的执念真的是宾雅吗?
迟久感到茫然。
但不管他想还是不想,在他自杀的那一刻,随着承诺的兑现。
死前随口说的那句话,还是如烙印般刻在迟久的脑海中。
成为他崭新人生的指路标。
……
午后,小亭子边,刚发完烧的迟久迷迷糊糊地走出室内。
他似乎做了个冗长而折磨的梦。
梦里的他人不人鬼不鬼,梦外的他此刻不过十六岁。
迟久扶着红柱站稳。
乌长黑发顺着雪白过瘦的肩垂落,遮住单薄的胸脯。
迟久认真思考那究竟是否是单纯的梦。
就在这一刻,轻佻的口哨声响起,接着是放浪的调笑。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衣服也不穿,专程跑过来给我们赏的吗?”
迟久瞳孔地震,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他想起来了,这是梦中的第二个节点,他是在这里咬掉了男人的手指后被困了两年。
迟久倒退一步。
他不再想一时意气,他不再想重蹈覆辙,可是谁能过来救他?
忽地,迟久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哥哥!”
迟久甩开那些浪荡子的手,哭嚎着,一路向外奔去。
朱缨晃动,铜狮衔环,樱花婆娑。
迟久推开门,在树下,他又见年少时的卿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