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淡水在船板缝隙间凝成盐晶时,孛儿只斤·铁木真正用象牙罗盘丈量海浪的弧度。本该插在撒马尔罕城头的苏鲁锭长枪,此刻被改造成了艨艟巨舰的撞角,枪缨处系着的妈祖像铜铃,正随着印度洋的季风叮当作响——这是至元二十三年的四月,一场持续四十天的暴雨浇灭了西征的篝火,却让蒙古人的马蹄踏碎了泉州港的青石板。
“大汗,星象官说今夜有‘倒悬的草原’。”万户长帖木儿的鲨鱼皮甲沾着海藻,他指向桅杆顶端的天文镜,镜筒里映出的不是猎户座,而是成片的游牧帐篷在星云间迁徙,“就像您说的,草原不止长在陆地上。”
铁木真的拇指摩挲着罗盘边缘的狼头纹章,纹章背面刻着八思巴文的“海”字。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也儿的石河岸边看见垂死的波斯商人,对方怀里的航海图被雨水泡得发胀,图上用朱砂标着“日出之地的黄金岛”——那夜本该拔营西征的怯薛军,最终扛着船桨走进了泉州造船厂。
咸涩的斡难河
泉州港的船坞里,三百名工匠正给“苍狼号”的龙骨裹上鲸油。铁木真蹲在刚合拢的船壳前,看着工匠用吐蕃的胶泥填补缝隙,突然想起少年时在斡难河摸鱼的日子。那时的河水是淡的,能看见河床里的鹅卵石,而现在他指尖的海水总带着铁锈味——就像昨夜在甲板上砸碎的波斯花瓶,里面插着的不是草原的格桑花,是从马六甲海峡采来的红珊瑚。
“大汗,高丽国送来的海图到了。”谋士耶律楚材捧着个铜匣,匣子里的羊皮纸标着密密麻麻的航线,最南端的“黑水洋”被画成张开巨口的海兽,“他们说绕过那里,能找到会发光的海藻,用它点灯,船就能在暗礁区走夜路。”
铁木真突然抓起案上的羊骨,在海图的“黑水洋”位置敲出个豁口:“当年在斡难河,我用羊骨卜过要不要杀异母弟别克帖儿。现在这骨头告诉我,海兽的肚子里,藏着比撒马尔罕更富的城池。”他抬头时,看见船坞的梁柱上挂着新剥的鲨鱼皮,阳光透过皮上的气孔,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极了斡难河夜晚的萤火。
妈祖与腾格里
台风过境的前夜,泉州港的妈祖庙飘来檀香味。铁木真站在神像前,看着渔民们把刚捕的金枪鱼挂在供桌旁,突然让怯薛军抬来一头纯白的母羊——这是祭腾格里的规矩,要用没沾过泥土的牲畜。
“大汗,两种神不能混着祭。”庙里的老道士颤巍巍地劝阻,却被帖木儿按住肩膀,“去年有艘‘白狼号’既挂苍狼旗又摆妈祖像,结果在澎湖列岛撞上了礁石。”
铁木真没说话,只是亲手将羊血洒在妈祖像的裙裾上。血珠滚落时,他听见云层里传来雷鸣,像极了草原上腾格里的怒吼。“腾格里管着天上的风,妈祖管着水里的浪,”他突然对老道士说,“就像我既管着骑兵,也管着水手。昨天有个波斯水手告诉我,他们的神住在七重天上,可七重天的下面,不还是这片海吗?”
当夜,台风把港口所有的船帆都撕成了布条,唯独“苍狼号”的帆布完好无损。水手们后来都说,看见妈祖像的铜铃在风暴里自动摇晃,铃舌上沾着的羊血,变成了发光的符咒。
龙骨里的草原
横渡马六甲海峡时,铁木真总在黎明时被甲板的震动惊醒。不是海浪的颠簸,是藏在龙骨里的沙鼠在刨土——那是从克鲁伦河岸边带的沙鼠,被装进木箱当“草原信使”带上船,如今却在啃食泡了海水的木板。
“大汗,该抛锚补给了。”耶律楚材指着测深锤上的泥样,土黄色的泥浆里混着细小的草籽,“这附近肯定有陆地,草籽不会凭空长在海里。”
铁木真却盯着沙鼠刨出的木屑发呆。那些木屑被海水泡胀后,竟显出类似蒙古包支架的弧度。十三年前西征计划被暴雨打乱时,他在帐篷里撕碎过同样弧度的地图,当时帖木儿说“雨水把路冲成了河,不如就沿着河走”——现在想来,那条被雨水冲宽的也儿的石河,或许本就是通海的路。
三日后,他们果然发现了一片无名岛屿。岛上的土着看着“苍狼号”船头的苏鲁锭,突然跪地叩拜,他们的语言里“狼”和“海神”发音相同。铁木真让水手在岛上种上从草原带来的燕麦,转身时看见帖木儿正用蒙古刀在椰树干上刻记号——那是记录迁徙路线的古老做法,只是这次刻的不是山脉,是洋流的方向。
暴雨的真相
在爪哇岛的雨林里,铁木真遇见了个穿波斯长袍的占星师。对方说自己从撒马尔罕逃难而来,还带来个惊人的消息:当年那场阻止西征的暴雨,根本不是自然现象,是西域的巫师用七千头骆驼的血召唤的“阻路雨”。
“他们怕大汗的铁骑踏平麦加,”占星师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沙漠的细沙,“可他们不知道,您的船桨比马蹄更厉害——上个月有艘阿拉伯商船说,在红海看见挂苍狼旗的船,正把麦加的香料往泉州运。”
铁木真突然大笑起来,震落了头顶的雨水。他想起昨夜梦见腾格里,对方在云端铺开一张巨大的海图,图上的陆地都被画成游动的鱼,而蒙古的疆域是条贯穿四大洋的狼。“巫师们搞错了,”他拍着占星师的肩膀,掌心的盐粒硌得对方生疼,“我不是要征服麦加的城墙,是要让那里的商人知道,从泉州到红海的航线,比丝绸之路近三分之二。”
当晚,他让工匠在“苍狼号”的尾舵上刻了行字:“暴雨冲毁的不是路,是让你换种走法的提醒。”
星群的泊位
返航时,“苍狼号”的船舱里堆满了从各地搜罗的奇物:印度的象牙算盘、非洲的鸵鸟蛋计时器、欧洲的玻璃海图。铁木真最珍爱的,是块从沉船里捞出来的青铜镜,镜面能映出船帆外的星空,却把北斗七星照成了船锚的形状。
“大汗,耶律大人算出新航线了。”帖木儿捧着海图进来时,看见铁木真正用铜镜给刚出生的孙子照脸,“往南走,能绕过好望角,据说那边的海水是黑色的,夜里会发光。”
铜镜里的星空突然晃动起来。铁木真看见无数艘挂着苍狼旗的船在星群间航行,苏鲁锭的枪尖刺破云层,带出的不是血,是萤火虫般的星尘。他想起少年时在斡难河,父亲也速该曾说“草原的尽头是海”,当时他以为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糊涂,是比占星师更准的预言。
船过澎湖列岛时,妈祖像的铜铃又响了。这次铁木真听见铃音里混着蒙古长调,像有人在云端唱着《江格尔》。他走到船头,望着被船桨劈开的浪花,突然觉得十三年前那场暴雨,其实是腾格里递给他的船票——让草原的狼,学会在海浪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