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刃部落部落中央空地,积雪被粗暴地铲开,露出下方冻得硬邦邦的土地。
空地中央,虎部族和狮部族所有的兽人,按照部落被强行分开,又以家庭为单位簇拥着。
为数不多的幼兽被围在最中间,茫然地睁大眼睛,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成年兽人则跪在外圈,大多低垂着头,身体在寒冷和恐惧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声呜咽,和幼兽偶尔压不住的、细弱的抽泣。
狼刃斜靠在一张铺着完整熊皮的宽大石椅上,披着厚重的黑色毛皮大氅,一只手肘支着扶手,指尖抵着太阳穴,姿态看起来甚至有些闲适。
然而,在场的所有兽人只要目光扫过那张作为椅垫的熊皮,都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那张皮毛厚重油亮,熊皮头部的位置被刻意保留并铺设在椅背顶端,那双空洞的眼眶恰好位于狼刃头颅后方,宛如一道扭曲而狰狞的冠冕。
这是熊部落前族长,灰掌的皮。
那时狼刃只是怀疑灰掌背叛,就让人剥了他的皮。而这一次,这些部族在与曙光城的谈判中,是实打实地表现出了背叛和倒戈的意向。
狼刃缓缓抬眼,扫过跪在最外圈的成年兽人。
那一瞬间,整个空地仿佛被无形的钳子攥住了,所有的呼吸都同时滞住。
“这个事件我们并不知情,祭司大人要惩罚的话,就惩罚阿太一个人吧!”中年虎兽人突然开口,伏在地上,“我们其他人并没有参与!还请祭司大人饶了我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狼刃侧头看向中年虎兽人。
他对这个虎兽人印象很深,是个一直跟在虎部族族长身边转的圆滑又狡诈的家伙,叫卷须。
上一任虎争死之前,身边的好友就是他,虎争死后,他又把阿太扶上了虎部族族长的位置。
明明有野心,却一直甘愿默默无闻做副族长……
狼刃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
有野心却不做族长,就说明他足够聪明,一方面想要权柄,一方面又不想太过出挑而被盯上,毕竟在狼刃部落做族长算是件挺危险的工作。
这次他又要抛弃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族长,换个人来操纵了。
“是么……”狼刃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侧头看向虎部族中跪在地上啜泣的苗苗,“可我查过了哦,这次的计划,只有苗苗一个人没有参与,全程乖乖待在帐篷里没出现。”
他站起身,从石椅上缓缓走下,毛皮大氅在雪地上拖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每走一步,周围的空气便沉几分。
狼刃在苗苗面前停下。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苗苗。
苗苗紧张地哆嗦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你为什么没有参与其他人的行动?”
苗苗抖得厉害,听见狼刃发问,她抽噎一声,突然“噗通”整个人趴在雪地上,像只毛茸茸的小兽贴在狼刃脚边,声音颤得厉害,却说得极快,“因为祭司大人还在部落里,当时祭司大人只是昏迷,所以……”
“没有命令我们不应该行动,所以我才没有动。”苗苗擦了擦眼泪,“我没有那么强壮,也没有那么聪明,但是我知道想活下来就要听话。”
苗苗轻轻抬起头快速地看了一眼狼刃,又低下头,身体哆嗦地更厉害了一些。
狼刃俯下身,“抬头。”
苗苗身体一震,明明已经怕得不行了,但还是抬起头看向狼刃。
狼刃看着苗苗的瞳孔因为恐惧在不自觉的颤动,噗嗤笑了起来,“倒是和小芽很像,是只乖猫咪。”他站起身,轻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兽人,“你们都好好感谢这只小猫吧,她让我心情很好。”
话毕,他侧头看向苗苗,“你……以后就是虎部族的族长了。”
苗苗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狼刃,狼刃再次被逗笑,招了招手,“好了,跟其他的族长一起来主帐议事,其他人……”
狼刃微微停顿了一瞬,“阿太、卷须、狮王……”虎部族和狮部族的族长被他点出来,轻描淡写地给出判决,“剥皮,剃肉。”
在狼刃转身后,苗苗还愣了愣,一副不可置信地样子。
待狼刃走出两步,苗苗突然大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请祭司大人放心!我会成为您最锋利的匕首的!”
脸贴在地上的苗苗,轻勾了下唇。
押对题了。
……
孟泽趴伏在豹形辛奇背上悄悄出城时,看见了曙光城外围着的象兽人的军队。
他们全都化为象型,三两个聚在一起用鼻子卷起巨木有节奏地砸着曙光城的城墙。
石木结构的城墙已经有倾倒的趋势了。
“曙光城外围种了有神经麻痹的草,他们这样的攻击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别担心。”辛奇侧头蹭了蹭孟泽的手,“等象灵的状态好一些,安排他们见面就好了。”
“嗯。”孟泽有些失落地趴在辛奇背上,“辛奇……”
“嗯?”辛奇轻轻应了一声,背着孟泽绕开所有可能有人的位置,跳上树。
孟泽搓了搓辛奇的脖子,把头埋在辛奇的脖子上猛吸了一口,没再说话。
辛奇能感觉到孟泽呼吸间的轻微颤抖,以及环抱着他脖颈的紧绷的手臂。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颅更低地伏下一些,让孟泽能更安稳地依靠,同时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近乎无声的呼噜声,那是豹族在安抚幼崽或极度信赖的同伴时,才会流露出的本能。
孟泽又趴在辛奇的背上蹭了蹭,轻叹了口气。
孟泽以前几乎从来没想过失败会怎么样,可这次之后他总会预设最差的结果。
如果失败的话,要带着大家跑路吗?去西南投奔西南兽人,又或者是重新开辟一片土地?
可这样的问题,他没法开口询问辛奇。
这种除了胜利以外无法解决的焦虑和软弱,会变成疫病,传染给曙光城的每一个人,他现在是所有人依靠的主将,他必须坚定,有一丝的动摇都会影响所有的局势。
辛奇喉间低沉的呼噜声持续着,那振动透过紧密相贴的皮毛和骨骼,稳稳地传递到孟泽的胸膛,像某种原始的、安稳的节拍。
“阿泽。”豹形辛奇微微侧过头,用豹子湿润冰凉的鼻尖,轻轻抵住孟泽的手心。
豹子的呼吸让孟泽有些痒,他笑了一声,缩回手。
然而,就在他手指松开的刹那,辛奇动了。
巨大的豹子以一种近乎轻盈的流畅姿态从栖身的枝头跃下,不是寻常落地,而是团身一滚,精准地将背上的孟泽“卸”入怀中。
孟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视野被棕色的皮毛和纷扬的雪沫填满,预想中的冰冷撞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厚实、温热且异常柔软的“地面”。
待眩晕感过去,孟泽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雪地上——不,是躺在仰面朝天的辛奇柔软而温暖的肚皮上。
辛奇四爪舒展,将他圈在中央,蓬松的绒毛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团团簇簇地挨着他的脸颊、脖颈和鼻尖,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身下是辛奇平稳有力的心跳,隔着温热的皮毛和坚实的肌肉,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背脊,与远处沉闷的撞城声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头顶是灰蒙蒙的、飘着雪的天空,四周是辛奇环抱着的、毛茸茸的猫爪和长尾,将他与外面寒冷肃杀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辛奇的下巴轻轻搁在孟泽头顶,喉咙里那低沉的呼噜声变本加厉,震得孟泽耳廓发麻,却奇异地让人心安。
他甚至能感觉到豹子胸腔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暖意,拂过他发梢。
孟泽僵了片刻,随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近在咫尺的、毛茸茸的豹子脸颊,“大奇奇,你撒娇越来越熟练了啊。”
辛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介于咕噜和哼唧之间的声音,金色的兽瞳半眯着,低头蹭了蹭孟泽的额头,“嗯,因为你喜欢。”
雪花安静地落在辛奇的皮毛上,落在孟泽的睫毛上,又迅速被体温融化。
世界仿佛被这个毛茸茸的、温暖的圈所凝固,远处的一切喧嚣和压力都暂时褪色,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孟泽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满是辛奇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雪的清冷。那些关于失败、逃亡、责任的重压,在这纯粹而直接的包围中,似乎被暂时挤开了。
他伸出手臂,环抱住辛奇毛茸茸的脖子,把脸埋进那最厚实柔软的颈毛里,闷闷地说,“……就抱五分钟。”
辛奇的尾巴尖轻轻拍了一下雪地,呼噜声更响了。
风雪依旧,但在这一小片被豹子体温烘暖的雪窝里,时间仿佛真的慢了下来。
“阿泽,害怕是很正常的,别逼自己也别怪自己。”
“接受自己的坏情绪,然后在我怀里喘口气吧。”
辛奇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妙地羞赧。
他酝酿了很久,学着栗的口吻开口。
“人,豹在呢,豹一直都在。”
“豹的胸膛给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