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一枚令箭推到李刺史面前。这是极大的权柄,也是极重的责任。
李刺史双手接过,神色肃然:“下官领命!”
交接的过程简洁而高效。没有多余的废话,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
姜淮将郓州的未来,连同那本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账册,一并交给了这位新任刺史。
....
又过了几日,姜淮的身体勉强能经受长途跋涉了。朝廷催促他回京养病的旨意也到了第三道。
启程这日,天色依旧灰蒙,但洪水已彻底退去,露出大片黑沉沉的淤泥和断壁残垣。残雪未消,点缀其间,更显凄清。
马车早已备好,周院使亲自搀扶着姜淮走出帐篷。
帐外,不知何时,竟已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
从新任的李刺史、王勇校尉、王涣佐吏,到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灾民。
甚至还有不少从隔离区捡回一条命、相互搀扶着的人。
他们默默地跪在冰冷的泥地里,没有人说话,数千道目光无声地聚焦在那辆简陋的马车和那个瘦削的绯袍身影上。
姜淮脚步顿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片沉默的人群,看着那些曾经充满绝望、如今却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感激,有敬畏,有悲伤,也有对新生活的茫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扫过这片他曾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土地。
最终,他微微颔首,在周院使的搀扶下,艰难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泥泞的道路,异常清晰。
跪着的人群依旧沉默,只是许多人开始压抑不住地哭泣,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马车驶过残破的田野,驶过正在清理废墟的工匠,驶过开始重新丈量田亩的小吏,驶过那些试图在淤泥中寻找任何可用之物的灾民……
车内,姜淮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低咳,才泄露出一丝深藏的痛楚与疲惫。
车外,是正在艰难重生的土地,是无数生者与死者的故事。
他没有回头。
这条用鲜血、生命和无数艰难抉择换来的归途,寂静无声,却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脊梁。
只有怀中那本冰冷的账册,和袖中那封弹劾的奏章,提醒着他,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京师的波谲云诡,或许比黄河的滔天洪水,更加凶险。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官道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下。
身后,只有那片沉默的、饱受创伤的大地,以及无数道久久不愿起身的身影。
……
京师。
皇城巍峨,朱雀大街繁华依旧。酒肆茶楼喧嚣鼎沸,仿佛千里之外的黄河悲号、灾民哀泣从未发生过。
达官贵人的车驾辚辚而过,留下一地香风与尘埃。
姜淮的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一个病弱归京的官员,在这冠盖云集的帝都,寻常得如同滴水入海。
然而,当他的车驾抵达官署门前时,那种无形的、冰冷的氛围瞬间包裹而来。
门前守卫的兵士眼神复杂,同僚官员见到他,远远便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透着疏离,脚步匆匆,仿佛生怕与他有多一秒的牵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审视。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病骨,一身风尘,更带着那本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账册,和那封直指中枢的弹劾奏章。
他甫一踏入值房,甚至来不及拂去衣上尘土,各种拜帖、请柬便雪片般飞来。
有工部侍郎的,有户部尚书的,有都水监使的……皆是此次弹劾名单上或直接或间接关联的大员。
措辞谦卑,关切备至,字里行间却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冰冷的警告。
姜淮看都未看,只对管家吩咐了一句:“一概不见。所有拜帖,原封退回。”
老管家忧心忡忡地应下。
当夜,宫中有内侍悄然而至,并未宣旨,只口传了皇帝几句温言抚慰,赐下珍稀药材,并委婉提及黄河水患乃天灾难免,朝堂当以和为贵,共度时艰。
恩威并施,绵里藏针。
姜淮跪谢皇恩,面色平静无波。送走内侍,他望着那几盒价值千金的药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
次日,金銮殿内,百官依序退出,步履无声,唯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环佩叮当。
御座上的皇帝并未立刻起身,而是目光沉静地看向留在殿中的一位大臣姜淮。
姜淮身着绯色官袍,虽经旅途劳顿和灾区风霜,面色微带憔悴,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手持玉笏,待众臣退尽,方稳步上前,深深一揖。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沉稳,“臣,姜淮,奉旨巡察黄河水患归来,有本启奏。”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询问与凝重:“姜爱卿辛苦了。黄河情势究竟如何?细细奏来。”
姜淮再揖,抬起头,目光沉痛而恳切:“陛下,臣此行所见,触目惊心。
黄河肆虐,非止天灾,实乃人祸叠加天威所致。濮、曹、郓三州,沃野成泽国,屋舍尽为鱼鳖之巢,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惨状难以尽述。”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将灾区地狱般的景象勾勒于帝王眼前。
“臣亲眼所见,此次溃堤之白茅堤,乃至沿线多处险工,其堤防之脆弱,超乎想象。
所谓‘巨木为桩,青石垒砌’,实则多为朽木糠秕、碎石浮沙填充,外覆薄土以掩人耳目!水势稍涨,便如摧枯拉朽,顷刻崩决。
此乃贪墨横行、偷工减料之恶果,人祸更甚于天灾!”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愤怒,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皇帝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显然震怒于堤防工程的腐败,但他更关心的是解决之道:“贪墨之辈,朕必严惩不贷!
然,当务之急,在于如何堵复决口,加固堤防,以安民心,防患未然。爱卿可有良策?莫非仍依古法,征发民夫,砍伐巨木,开凿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