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他声音依旧虚弱,“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他看向王涣:“聚集点民心如何?”
王涣忙道:“回大人,经此一事,灾民皆知大人乃真心为民,舍生忘死,虽有怨言,却再无暴乱之心。只是……饥饿寒冷却是实情,长此以往,恐再生变数。”
姜淮闭上眼,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思考。帐内陷入沉默,只听得见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许久,他再次睁开眼,目光看向周院使:“周院使,本官还需几日可下地?”
周院使一惊:“大人!您万不可……”
“回答我。”
“……若静心调养,至少……至少还需十日,方能勉强行走,若要理事……”周院使声音发颤。
“太久了。”姜淮打断他,目光转而看向王涣,“王佐吏。”
“卑职在!”
“传本官令:即日起,聚集点所有事务,由你暂代本官决断,遇不决者,询周院使与王校尉之意。
首要之务,组织青壮,加固窝棚,挖掘地窖,搜寻一切可食之物,野菜、树皮、乃至鼠肉……告知所有人,朝廷粮草不日即至,但活命,不能只靠等!”
“第二,严查囤积居奇、偷盗粮米者,无论何人,一经查实,粮米充公,人……枷号示众三日!”
“第三,待本官稍能起身,……我要亲自去堤上看看。”
他的命令依旧清晰,条理分明,只是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涣重重磕头:“卑职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周院使还想再劝,却被姜淮用眼神制止。
“你们都下去吧。”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我……歇息片刻。”
两人不敢再扰,恭敬退下。
帐内恢复了寂静。姜淮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帐顶,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
摊开手帕,依旧是刺目的鲜红。
他默默看着那血色,眼神沉寂如古井。
他知道自己已至极限,身体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但烛火未灭之前,光,就不能熄。
他缓缓握紧手掌,将那方染血的手帕攥在手心。
….
又过了三日,姜淮方能勉强倚着厚枕坐起,喝些流食。帐内药气氤氲,周院使几乎是寸步不离,银针汤药轮番上阵,硬是将他从鬼门关一寸寸往回拉。
这日午后,王涣带着一身寒气与泥浆入帐禀报,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几分。
“大人,”他跪地行礼,声音压抑,“卑职按大人吩咐,严查囤积偷盗,今日……今日竟在原本已被洪水淹没的郓州府库旧址旁,一个被冲垮的半地下私窖里,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他双手微颤,呈上一本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仍边缘破损、浸满水渍的厚册子。
“府库的……账册?”姜淮目光一凝,声音虽弱,却瞬间锐利起来。
“是……是黄河河工款与历年修防物资的专项账册!”王涣的声音带着愤懑和后怕,“应是仓促间未能全部转移,被洪水冲了出来,又或是……有人故意藏匿于此!
卑职粗略翻看,其中……其中亏空巨大,物料以次充好之数,触目惊心!白茅堤所用石料、木桩,账目所记与实物定然对不上!这……这便是溃堤的祸根啊大人!”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周院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姜淮。
洪水滔天,万民倒悬,浮尸遍野……一切惨状的根源,或许就藏在这本肮脏的账册里!
姜淮伸出手,那手苍白瘦削,却稳定得可怕。他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沾着无数冤魂和罪恶的账册,放在膝上,并未立刻翻开。
他闭上眼,良久不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巨浪。
再睁开眼时,那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虚弱的迹象都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可怕的平静压下。
“都有谁看过此册?”他问,声音低沉。
“只有卑职和两名心腹衙役。卑职已令他们绝密此事!”
“做得很好。”姜淮缓缓道,“此事,到此为止。对外不可再提一字,账册由我亲自保管。”
王涣一愣,似乎有些不解为何不立刻公之于众,揪出蠹虫,但他不敢多问,只是应道:“是!”
“你下去吧,一切如常,加固窝棚,搜寻食物,稳定民心。”
“卑职遵命!”
王涣退下后,帐内只剩下姜淮和周院使。
周院使忧心忡忡:“大人,此账册关系重大,为何……”
姜淮轻轻摩挲着账册冰冷湿滑的封面,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更远处波谲云诡的朝堂。
“现在不是时候。”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郓州官场几乎瘫痪,刺史下落不明,上下官员牵扯多少?
如今灾民嗷嗷待哺,瘟疫虎视眈眈,局势如同一桶火药。此刻若将此册抛出,必引发官场巨震,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救灾?届时,未等朝廷查办,此地便会先彻底崩溃,酿成更大惨剧。”
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更何况,能吞下如此巨款,掩盖如此弥天大谎的,岂是区区郓州官员所能为?背后牵扯必深。
此刻我等困于灾区,强敌环伺,若打草惊蛇,恐未等真相大白,这本账册……连同你我,都会死得不明不白。”
周院使听得脊背发凉,他只虑医术防疫,却未想到这账册背后竟是如此凶险的政局旋涡。
“那……大人的意思是?”
“等。”姜淮的目光落回账册上,眼神锐利如刀, “等粮道畅通,等疫情稍控,等灾情稳定,等……陛下派来的、真正能接手此事的人。”
他缓缓将账册收起,贴身藏于枕下,仿佛藏起一柄淬毒的匕首,只待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此刻,你我只需做一件事,”他看向周院使,眼神恢复了之前的疲惫,却依旧坚定,“活下去。治好能治的人,稳住能稳的局。余账,”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自有清算之时。”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药炉咕嘟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