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煎煮的防疫汤药不分病人还是仁者义士,人人必须饮用。
烈酒和生石灰的味道取代了纯粹的腐臭,虽然依旧刺鼻,却带来了秩序和希望。
姜淮并未离开。他退到隔离区边缘一处临时搭起的指挥帐里,那里成了连接这死亡前线与后方土坡聚集点的神经中枢。
他需要确保药材和指令的畅通,更需要稳定这里刚刚建立起来的、极其脆弱的秩序。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污秽的中衣,蒙面布巾很少取下,与所有志愿者、太医同吃同住在这片被死亡包围的土地上。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朝廷没有放弃这里,最高长官与他们同在。
然而,身体的透支终究到了极限。连日的奔波、殚精竭虑、亲眼所见的无数惨状、以及在这瘟疫中心的高度紧张,几乎熬干了他的精气神。
第三日清晨,他在听取一名太医禀报疫情时,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竟一时无法止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人!”周院使脸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姜淮身上。
周院使的手指搭在脉上,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沉。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看着姜淮苍白中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声音沉重无比:“大人,您……劳累过度,邪气入体,已现发热之症。”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发热!在这瘟疫横行的隔离区,这两个字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几名志愿者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姜淮剧烈地咳嗽着,用手帕捂住嘴,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放下手帕,看了一眼周院使,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淡然。
“脉象如何?”他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周院使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声道:“凶险……十分凶险。大人,您必须立刻……”
“不必说了。”姜淮打断他,缓缓站起身。他身形微微摇晃,却依旧站得笔直。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的人。
“从现在起,此地一应事务,暂由周院使代行决断。防疫规程,不得有丝毫懈怠。”他的命令清晰而稳定,仿佛生病的不是自己。
“大人!”周院使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让老臣为您诊治!您万万不可……”
“按规矩办。”姜淮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即刻于营地最边缘,为我单独设帐。非你亲自送药,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之内。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这话既是对周院使说,也是对帐内所有人说。他要将自己彻底隔离起来。
命令被机械地执行着。一顶小小的、孤零零的帐篷很快搭在了河滩的最边缘,远离其他病患,背对着浑浊的洪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姜淮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那顶帐篷。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
所有太医、志愿者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默默地望着他,许多人眼中含泪,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走到帐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这片他倾注了心血、正在与死亡搏杀的土地,但最终,他没有回头,径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帐内,姜淮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踉跄一步,扶住简陋的行军床才勉强站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良久,他摊开手帕,雪白的绢布中央,赫然是一抹刺眼的猩红。
他盯着那抹血红,眼神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释然?
他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粮食到了,秩序稳住了,太医来了,瘟疫……至少没有被完全放纵肆虐。
至于自己……
他缓缓坐到冰冷的床板上,靠在粗糙的帐篷布上,闭上双眼。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只剩下风声、水声和自己粗重灼热的呼吸声。
意识开始模糊,过往的画面纷至沓来:金銮殿上的争辩,黄河决堤的急报,朝堂上的恐慌,黑风岭的血战,灾民疯狂的眼神,粮食运到时短暂的希望,以及……自己毅然走入这片死地时的决绝。
值得吗?
他不知道。
或许,对于一位钦差大臣,答案从来不在值不值得,只在于该不该做。
帐外,周院使捧着刚刚煎好的、药性最猛的汤药,跪在十步之外,望着那顶寂静无声的帐篷,老泪纵横,却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整个隔离营地,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那顶帐篷里传出的下一个消息,是生的转机,还是……最终的结局。
...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姜淮粗重灼热的呼吸,以及帐外永无休止的风声水声。高烧如同烙铁,炙烤着他的神智,意识在浑浊的泥潭里沉浮。
冰冷的寒意与滚烫的燥热交替侵袭,骨骼肌肉无处不痛,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欲裂,带出更多的腥甜。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极其轻微地掀开一道缝隙,一碗浓黑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地上,旋即迅速退开。
那是周院使,他每日三次,雷打不动地送来汤药,却从不敢踏入十步之内。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容自己倒下的执念,支撑着姜淮。他挣扎着爬起,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移动都耗费巨大的气力。
他够到那碗药,手抖得厉害,药汁泼洒大半,剩下的小半被他仰头灌下。
苦涩到极致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喝药,昏睡,在噩梦与剧痛间辗转。醒来,再挣扎着喝下一碗。
周院使的医术或许是精湛的,又或许是他骨子里那股不肯屈服的坚韧发生了作用。
第三日上,那几乎要将肺腑咳出的剧烈咳嗽,竟然稍稍平缓了一些。高热虽未全退,却也不再是那种能焚毁神智的滚烫。
他竟奇迹般地撑过了最凶险的关头。
当他再次睁开眼,虽然依旧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更深邃,更沉寂。
他听到帐外有极其压抑的啜泣声,还有周院使苍老而激动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安抚着什么。
“……脉象稳住了!稳住了!苍天有眼!大人熬过来了!但还需静养,万万不可惊扰!”
姜淮缓缓坐起身,靠在冰凉的帐篷壁上,积攒着力气,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外面……何事?”
帐外瞬间寂静,随即响起周院使带着哭腔的回应:“大人!您醒了!太好了!是……是后方土坡聚集点派人来了,说……说是有紧急军情,非要面见大人不可!老臣已告知他们大人染恙,他们却跪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