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不照人
清明后第三日,义庄的夜比往时更沉。
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蜷成团,叶缝漏下的月光碎成星子,落进树根处新渗的湿痕里——那不是露水,是极淡的银光,像被揉碎的星屑,正顺着泥土纹路缓缓游走。
小满蹲在树边,鼻尖几乎要贴到地面。
她怀里还抱着半卷未扎完的纸鸢,竹篾戳得手腕生疼,可眼尾却被那光扯得发颤。
三日前她放飞的纸船,此刻正浮现在她记忆里:纸船飞过东厢房时沈知秋的灯芯颤了,擦过老槐树时韩九叔的纸偶动了,原来那些细碎的响动,早就在地脉里埋下了线头。
\"小满。\"白小芩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凉意。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上,月白衫子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发间那枚骨簪闪着幽光——那是陆九溟当年用诡骨磨的,说能镇住傩面里的怨气。
小满慌忙起身,却撞得纸鸢竹篾\"咔\"地一响。
她转身时,正看见白小芩半闭着眼,指尖轻轻按在眉心。
那是\"点睛者\"探知地脉的手势,墨色瞳仁里浮起细碎的金斑,像有万千光点在眼底游移。
\"是...祈愿声。\"白小芩突然开口,声音发颤。
她踉跄两步扶住门框,指节捏得泛白,\"保平安...带孩子回家...别让噩梦再来...这些话像绳子,一圈圈缠在地脉上。\"她猛地睁眼,眼底的金斑骤然凝作两点光,\"阿溟的残魂是信标,可百姓的执念...在拿他当灯油烧。\"
院角的竹帘\"刷\"地掀起,沈知秋提着一盏防风灯冲出来。
他腰间挂着的《洗冤鬼录》被夜风吹得哗哗响,灯芯在玻璃罩里剧烈跳动,映得他额角的冷汗发亮:\"我翻了副册最后几页!\"他把一本泛黄的书拍在石桌上,指尖戳着某行小字,\"信成则籍活,念浊则脉溃——若这些执念越积越厚,地脉会变成笼子,困死亡魂,也困死活人!\"
小满怀里的纸鸢\"啪\"地掉在地上。
她盯着沈知秋发红的眼,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不能烧纸船!
那是十三叔等了三年的人...他说阿溟哥哥的影子在纸里笑,像当年教他折千纸鹤那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几乎要掐进沈知秋的衣料里,\"你们说他不是神,可十三叔说,能让人在黑夜里看见光的,本来就不是神。\"
白小芩走过来,按住沈知秋抬起的手。
她的掌心还残留着地脉里的凉意,却比沈知秋发烫的手背更稳:\"我们斩断的不是光,是捆住光的绳子。\"她望着老槐树上斑驳的影子,忽然笑了,\"阿溟当年说,仵作是替死人说话的人。
现在...我们要替活人学会说话。\"
院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陈哑婆是踩着梆子声来的。
她挎着竹篮,篮里的鬼姜还沾着晨露,见人就从怀里摸出块符板。
符板上的朱砂字还没干,墨迹顺着木纹往下淌:\"江北七县,纸马铺夜售'阿鸢像',焚之避诡祟。\"她指节叩了叩符板,又指向院外——远处传来马蹄声,夹着粗重的喘气。
赵三斤是被马驮来的。
他肩上的木箱磕在门框上,\"咚\"地一声,震得箱盖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马。
每张纸马都剪着陆九溟的侧影:斗笠压着眉,手里牵着只纸鸢,衣摆的褶皱剪得极细,连鞋尖的泥点都没漏。
\"上个月柳河村闹夜哭鬼,\"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从箱底抽出张纸马,\"有户人家烧了这玩意儿,哭声当晚就停了。
他们说,那是陆爷回来巡夜。\"他苦笑着把纸马递给白小芩,纸边被手汗浸得发皱,\"我本不想接这活计,可他们捧着银钱跪在铺前,说'求陆爷显灵'...我赵三斤'一刀不折'的名号,总不能折在人心上。\"
白小芩捏着纸马的手微微发紧。
月光透过纸页照进来,陆九溟的影子投在她手背上,像当年他教她画傩面时,笔尖落在羊皮纸上的温度。
她忽然抬头,眼里有光在跳:\"去柳河村。\"
第二日晌午,小满蹲在灶房扎纸人。
她咬着竹篾,指尖被浆糊粘得发亮,面前的纸人光溜溜的没脸——这是白小芩的要求,说是要\"让百姓看见自己的影子\"。
沈知秋站在她身后,指尖结着符印,每道符都闪着淡金色的光,缠在纸人四肢上:\"这是定身符,只能维持半炷香。\"他顿了顿,又补了道护心符,\"小芩要站在火里演,得防着火星子烧了衣裳。\"
柳河村的祠堂前围满了人。
白小芩站在火盆前,怀里抱着那尊无面纸人。
她能听见人群里的私语:\"是陆爷的人吗?那纸人怎么没脸?\"她深吸口气,将纸人轻轻投入火盆。
火焰\"轰\"地窜起,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白小芩闭了闭眼,指尖在身侧快速结印——这是傩面幻术里的\"借影\",需要引动自身气息,在火里投出另一个影子。
火舌舔过纸人时,人群突然发出惊呼:陆九溟的影子从火里站了起来,斗笠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眼尾的泪痣在火光里若隐若现,竟和纸马上的侧影分毫不差。
\"我不是神。\"白小芩的声音混着火焰的噼啪声,撞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望着火中的影子,喉头发紧,\"我是灯。\"影子抬起手,像是要摸火盆边的灯盏,\"你们才是光。\"
火焰骤然暴涨,纸人化作灰烬。
人群的惊呼声里,一行光字浮现在灰烬上方:\"谁点灯,谁就是阿鸢。\"
有个老妇人突然跪了下来。
她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夜哭鬼抓的血痕,此刻却笑得像个孩子:\"我家那盏灯...该擦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整座祠堂前都跪满了人。
他们望着白小芩,眼里不再是敬畏,而是种暖融融的光,像春夜的灯笼。
归程的马车上,小满趴在车窗边。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转头:\"姐姐,那火里的影子...是你变的吗?\"
白小芩没有回答。
她望着车窗外,月光下有只纸鸢正逆风北飞。
那纸鸢没画任何花纹,却在月光里投下道极淡的影——影子的手虚虚握着,像是握着支笔,正对着空气轻轻一点。
沈知秋突然眯起眼。
他认出了那个手势:那是陆九溟当年教白小芩画傩面时的起笔势,拇指抵着笔杆,食指微微弯曲,像要接住落在宣纸上的第一滴墨。
\"姐姐,\"小满忽然指着纸鸢,\"那纸鸢...好像在往北飞。\"
白小芩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北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看见纸鸢越飞越高,渐渐变成个黑点。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纸响,像谁在远处折着纸鸢,又像谁在轻轻说:\"回家。\"
第二日清晨,赵三斤收拾木箱准备北上。
他蹲在院门口捆绳子,小满抱着半卷新扎的纸鸢凑过去:\"十三叔说,北边的纸马铺会用桦树皮造纸,更经烧。\"她望着赵三斤肩上的木箱,眼里闪着光,\"我...我能跟你去吗?
我想看看,他们笔下的阿鸢...是什么样子。\"
赵三斤愣了愣,随即笑出满脸褶子:\"成啊,小丫头。
正好我这箱纸马要往北送——\"他顿了顿,从箱底抽出张空白纸,\"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到了北边,你得教我扎无面的纸人。\"
小满重重点头。
她望着院外的大路,阳光正顺着青石板往远处爬,像当年那只纸船飞过的轨迹。
风里有槐花香飘过来,混着纸墨的味道,甜丝丝的。
老槐树下,地脉裂隙里又渗出点银光。
那光轻轻晃了晃,顺着小满的鞋尖爬过去,在她脚边凝成个极小的纸鸢形状,接着\"唰\"地钻进了她怀里的纸卷里。
远处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
小满摸了摸兜里的糖纸——是陈哑婆新塞的,糖纸上用符笔写着:\"北地多风,扎纸鸢要加三道竹骨。\"她抬头时,正看见白小芩站在台阶上,冲她轻轻点头。
风又起了。
小满展开怀里的纸鸢,迎着风跑了两步。
纸鸢颤巍巍地飞起来,在蓝天上划出道弧线。
阳光穿过纸页,在地上投下片影子——那影子没有脸,却让人想起许多张脸:沈知秋翻书时的侧影,墨十三折纸人时的背影,陆九溟递骨铲时的手影。
纸鸢越飞越高,朝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