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晚上,回家过年的老陈带着三个伙计出现在厂门口。
他们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行李箱上还沾着长途汽车的泥点。“经理,火车站都关了,我们转了三趟车才摸到这儿。”
老陈搓着冻红的手,声音里满是无奈,“东营去不成,这哥仨总不能干等着吧?”
我看着他们冻得发僵的脚趾,突然想起仓库角落里堆着的待处理管件 —— 年前赶工期剩下的活儿,正好缺人手。
给老板打电话时,我正站在车间的玻璃窗前。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老陈他们蹲在台阶上,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着什么。
“让他们跟着老孙先发泡,补口的活儿也让赵师傅带带。” 老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果断,“招人不容易,让他们先干着。”
老赵是后招来的铲车工,工作认真,年前老卞、老陈、老王三人被撵回家,补口缺人就让老赵代理补口班长。
第二天一早,老陈他们就把发泡机擦得锃亮。“这玩意儿跟娶媳妇似的,得顺着性子来。” 他往料筒里倒着黑色颗粒,老马和小周凑得近,哈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了雾。
赵师傅掏出个小本子,铅笔头在纸上飞快地动着,连老李拧阀门的力度都记了下来。我站在车间门口,看着他们围着机器转来转去,突然觉得这被疫情搅乱的日子,好像也生出了点别样的盼头。
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透过车间高窗斜斜地打下来,在发泡机上镀了层晃眼的金边。
老陈带着三个伙计刚把第三批保温管抬上流水线,老陈正拿着游标卡尺量接口尺寸,车间里弥漫着聚乙烯颗粒加热后的塑料味,混着墙角暖气片散出的铁锈气,是熟悉的工厂味道。
我揣着刚打印好的考勤表往办公室走,鞋底碾过地上的铁屑,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老孙端着搪瓷缸子出来,看见我时眼神莫名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转身往车间大门外去了。
当时我正琢磨着下午要给老陈他们发新的防护手套,没把这异样放在心上。
办公桌的电话铃突然炸响,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我抓起听筒,还没来得及说 “您好”,侯副部长的声音就像淬了冰碴子砸过来:“老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副部长?!”
我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一紧,塑料机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往上窜。“侯部,您这是……”
“别跟我装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老陈带了三个人在车间干了快俩礼拜了,我今天才从老孙嘴里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位置坐得太久,该挪挪地方了?”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卷起地上的废纸贴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请示老板时只想着 “先让他们有事做”,竟忘了按流程知会分管生产的侯副部长。
车间里传来老陈指挥吊装的吆喝声,“慢点,往左挪两公分”,这平时听着踏实的声音,此刻却像根细针,扎得我心头发慌。
“侯部,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 我尽量让语气平稳些,指尖却在桌面无意识地划着圈,“当时情况紧急,老板说先让他们跟着练手,我想着您日理万机,老板肯定会跟您……”
“老板老板!你就知道老板!” 他在那头重重拍了下桌子,听筒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我告诉你老王,这个厂不是老板一个人的!发泡车间归我管,补口工序归我盯,现在突然塞进四个外人,出了质量问题算谁的?!”
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孙低着头快步走过,不敢看我办公室的方向。
车间的机器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只剩下电话线路的滋滋声。
我想起昨天检查时,赵师傅补的接口圆润光滑,像裹了层琥珀;想起小周往发泡机里添料时,总把料斗擦得锃亮 —— 这些本该让人欣慰的细节,此刻都成了侯副部长嘴里的 “隐患”。
“他们干活挺利索的,侯部您要是不放心,我让质检组……”
“放什么心?我现在就不放心!”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限你今天下班前,把这四个人给我撵回去!东营的活儿黄了是他们的事,别在我这儿添乱!”
电话被 “啪” 地挂断,听筒悬在半空,余震还在掌心微微发麻。
窗外的阳光移过墙上的生产进度表,在 “东营项目” 那栏投下片模糊的阴影。
车间里又响起了机器启动的声音,闷闷的,像谁堵着嗓子在叹气。我望着桌上那副新拆封的防护手套,白色的橡胶在光线下泛着冷光,突然明白:职场里的信任,就像补口时的热熔胶,少了一道工序,再好的接口也会开裂。
放下侯副部长那通火气十足的电话,我的手心还在冒汗,听筒里残留的余震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窗外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心里那片突如其来的阴霾。
我在原地踱了两步,铁制办公桌的棱角硌得胳膊生疼,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 这事必须立刻跟老板说,半点耽搁不得。
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两秒,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了下去。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老板熟悉的咳嗽声,混着点翻动文件的沙沙响,像是从另一头的阳光里漫过来的。
“王啊,有事?” 老板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我攥着电话线的手紧了紧,塑料线套被捏得变了形,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老板,刚侯副部长给我打电话了,火气挺大的。”
我顿了顿,把侯副部长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从 “眼里没有他这个副部长” 到 “限今天下班前把人撵回去”,连那些带着刺的语气词都尽量模仿得真切。
说到 “别在我这儿添乱” 时,窗外的风突然掀起窗帘角,把桌上的考勤表吹得哗哗响,像是在替我加重语气。
老板那边沉默了片刻,只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轻响。我能想象他此刻正靠在宽大的皮椅里,眉头微微蹙着的样子 —— 每次遇到棘手的事,他总爱这样琢磨。
车间里传来发泡机启动的嗡鸣,老陈他们干活的节奏越来越稳了,那声音透过厚厚的墙壁渗进来,成了我此刻唯一的底气。
“他就这点能耐。” 老板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嗤笑,听筒里的电流声都仿佛被震得跳了跳,“你不用管他,他那些事情,纯属没事找事。”
我握着电话的手松了松,指节因为刚才的用力泛着白。“可是老板,侯副部长说……”
“说什么都没用。” 老板打断我的话,语气陡然硬了起来,像是在敲打一块不肯服帖的铁板,“公司是我的,不是他姓侯的。他想在厂里摆谱,让他摆去,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炽烈,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刺眼的光斑。
我想起去年夏天跟着老板去东营考察,荒滩上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他指着远处的钻井平台说:“干工程的,就得有在荒地里刨金子的劲。” 此刻他的声音里,就带着当时那种豁得出去的狠劲。
“发泡、补口,让老陈他们接着干,毕竟老陈是老手。” 老板顿了顿,像是在翻找什么文件,“有积极性让他去东营荒滩区干,看看那里的风能不能吹掉他一身的官僚气。”
我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车间里传来老陈他们的说笑声,大概是又完成了一批活儿。“我明白了老板,那我就按原计划安排。”
“去吧,别让这点事绊住脚。” 老板的声音缓和了些,“等疫情缓过来,咱们还得靠老陈他们打硬仗呢。”
挂了电话,我捏着听筒站了会儿,掌心的汗慢慢干了,留下凉凉的触感。
窗外的风停了,窗帘安静地垂着,阳光在考勤表上画出温暖的轮廓。
车间里的机器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像支踏实的歌,突然觉得心里那块阴霾散了,脚下的路也清晰起来 —— 有时候,认清谁是掌舵人,比纠结于浪花的大小更重要。
自那次电话风波后,我和小侯之间的空气像是被灌了铅,沉甸甸的,碰一下就能炸出火星子。
以前在走到哪里遇见,我总会客客气气地喊一声 “侯部长”,他虽谈不上热络,也会微微点头应一声。
可现在,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那声 “部长” 怎么也喊不出口。
第一次在车间门口撞见,他正背着手检查刚补好的接口,我攥着手里的检测报告,犹豫了半秒,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 “侯师傅” 三个字。
他猛地转过身,眼里的惊讶瞬间变成了寒冰,嘴角撇了撇,没应声,转身就走,军绿色的工装下摆扫过钢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声 “侯师傅” 像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我们之间的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