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三十里外,周军大营同样笼罩在失利的阴霾中。两万五多人的伤亡,尤其是京营铁骑和黄震的损失,让周迈心痛不已。
“飞骑炮……段渊……”周迈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脸色阴沉。
鹰扬军不仅火器犀利,更有段渊这等擅长步炮协同、低调却难缠的将领:“给朕查清楚这个段渊!还有,加紧向天阳城催要补充的兵员和军械!”
就在周军士气因惨重伤亡和主将阵亡而陷入低谷时,周军大营外一队精干侍卫护卫下,皇后木青柠身着简便宫装,亲自来到了前线!
与洛青依不同,木青柠不通医术,但她有着自己的方式。
她带来了内帑的银钱,亲自走入伤兵之中,让宫中太监、宫女将一枚枚银子塞到受伤士兵手中,柔声安抚:“将士们辛苦了,陛下与本宫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忠勇!好好养伤,大周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功臣!”
她甚至亲自为一些轻伤士兵整理衣甲,询问籍贯家人。
皇后凤驾亲临,温言抚慰,加上实实在在的银钱赏赐,如同在沉闷的周军大营中点燃了一把火。
原本因战败和伤亡带来的沮丧情绪,被一种皇后与我等同在、陛下铭记我等功劳的激动与荣耀感所取代。
周军的士气,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鹰扬军大营。
严星楚和众将闻之,神色更加凝重。
周迈有木青柠这等贤内助,能迅速稳定军心,看来对手也绝非易与之辈。
正当严星楚耐心等待时机和后续补给时,位于前出位置的临阳堡内,气氛却有些焦灼。
田进站在临时加固的堡墙最高处,眉头紧锁。
他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急流奔涌的紫水河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河面因前段时日上游筑坝又决堤的缘故,似乎比往年更宽阔了些。
视线越过河水,便是一马平川的紫水平原,沃野千里,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而在平原的南边三百里外,就是伪周的都城——天阳城。
可惜,这个距离实在太远,任凭他如何极目远眺,也看不见那座城市的轮廓。
除非……他能拿下眼前这颗钉子——紫金堡,然后大军渡过紫水,派遣精锐骑兵疾驰,最快两日,或许就能兵临天阳城下!
想到紫金堡,田进心中便是一叹,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几日,副将晋生又组织了两次试探性的攻击,结果和之前一样,在守军凶猛的火力和顽强的抵抗下,除了在堡垒前增添了些尸体和伤兵,毫无进展。
守将吴春伟像个缩进硬壳里的乌龟,任凭你在外面如何挑衅、骚扰,他就是死守不出,依托着坚固的堡墙和那些要命的火炮,硬是让他这块骨头变得无比难啃。
整个紫阳山区域的堡垒,在他和邵经两部的奋力清理下,如今就只剩下这座紫金堡还牢牢掌握在周军手中。
难道要用邵经拿下虎啸堡的方式,用鹰扬军儿郎的鲜血和生命去硬堆,才能砸开这扇门吗?
他扭头看向北方,紫金堡黑沉沉的轮廓在秋日略显灰蒙的天空下清晰可见,甚至能隐约看到堡墙上那些如同怪兽獠牙般探出的炮口。
再想到西边尖山主战场,大帅正亲率主力与周迈对峙,压力巨大。每多拖延一天,变数就多一分。
“不能再等归宁城调运的重炮了!”田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拿下紫金堡,打通通往紫水平原的道路,才能有效策应大帅,威胁天阳城!强攻吧,就算付出代价……”
就在他暗下决心,准备召集将领部署强攻事宜时,归宁城中,内政司左长史张全刚刚处理完一批积压的政务。
他听闻夫人洛青依一行已平安抵达前线大营,并迅速展开了救治工作,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拿起下一份文书,是财计司使陶玖从洛北口发来的急信。信中提及,今年秋季新粮上市后,市场价格非但没有如往年般回落,反而比往年同期要高出一截。
“秋收刚过,粮价不降反升?”张全心中有些惊讶,这不符合常理。
他仔细看了看陶玖报上的具体数字和周边几个主要城镇的情况,涨幅目前还在两成以内,属于可以接受的波动范围,暂时还不需要动用常平仓进行强制平抑。
“或许是今年各地战事频繁,商路不畅,导致流通成本增加,或是有些粮商囤积居奇。”张全沉吟着,提笔给陶玖回信,同意他目前的处置方式,但要求财计司密切监控市场动态,一旦发现粮价涨幅超过两成,或者有异常的大宗收购行为,必须立即上报,并准备动用常平仓稳定粮价,绝不能让民生根基动摇。
这份关于粮价的文书,连同其他一些不太紧急的政务汇报,由信使快马加鞭送到了尖山坳的鹰扬军大营。
严星楚是在两天后收到这批文书的。
他仔细翻阅着,大部分都是些日常事务,张全处理得井井有条,无需他过多操心。当看到关于粮价轻微上涨的报告时,他的第一反应和张全类似,略有诧异,但并未太过重视。
“粮价微涨,对农户来说倒是好事,今年收成能多换些钱钞。”他甚至还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刺激农业生产。
但他也深知“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道理,涨幅必须在可控范围内。对于张全提出的监控和预案,他深表赞同。
于是,在其他文书上只简单批阅了“已阅”或“照准”后,严星楚特意就粮价一事专门回信,明确表示同意张全的处置方案,并下令各府、州、道的行政长官务必密切关注本地粮价动向,及时上报异常,并拥有在紧急情况下先行介入调控的权力,事后报备即可。
处理完这些后方政务,严星楚才感觉肩头的压力稍轻。
他唤上从虎啸堡返回大营的邵经,一同前往伤兵营巡视。
邵经在一旁低声道:“夫人来了之后,伤兵们的情绪稳定多了,救治效率也大大提高,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严星楚默默点头,和邵经一起看望了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鼓励他们好好养伤。随后,他们来到了专门安置重伤将领的营帐。
史平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胸口包裹着厚厚的绷带。
见到严星楚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严星楚快步上前按住。“好好躺着,别乱动。”严星楚看着他,语气带着关切,“感觉怎么样?”
“谢大帅关心,断了几根骨头,死不了。”史平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就是……就是给大帅丢脸了,没能拦住那黄震……”
“胡说!”严星楚打断他,“你已尽力,若非你拼死抵挡,后果不堪设想。安心养伤,亲卫营还等着你回去带。”
看望完史平,两人来到了旁边更加安静的一个营帐。
老将鲁南敬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上笼罩着一层尚未完全褪去的黑气,呼吸微弱但平稳。
洛佑中和李青源正守在一旁,低声讨论着药方。
“岳父,李先生,鲁老将军情况如何?”严星楚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也压低了些。
洛佑中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还算轻松:“毒素基本控制住了,不会再蔓延。但此番中毒颇深,又伤了元气,何时醒来,还要看老将军自身的意志和造化。不过,性命应是无碍了,至少……不会更坏。”
李青源也补充道:“大帅放心,我与洛老会轮流守候,密切观察。”
严星楚看着鲁南敬苍老而安详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想起多年前,自己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书吏,被人诬陷卷入火炮丢失案,若非当时主审的鲁南敬刚正不阿,明察秋毫,他和陶玖恐怕早已冤死狱中。
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几人又聊了几句,严星楚和邵经正走出帐外几步。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急匆匆地穿过伤兵营,来到严星楚面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报——大帅!捷报!田进将军部传来消息,紫金堡……于今日凌晨,被我军攻占了!”
“什么!”严星楚和邵经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严星楚立刻追问:“详细情况!我军伤亡如何?”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听到又一个惨重数字的准备,毕竟紫金堡的难打,他是清楚的。
传信兵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朗声道:“回大帅!此战敌军死伤三千余人,俘虏一千多人投降。我军……我军死伤仅千余人!”
“多少?”邵经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瞪得溜圆,“一千余人?是一千八,还是一千九?”
他根本不信,敌军都战死三千多了,按照攻守城的常规伤亡比,自己这边损失翻倍都算少的,怎么可能只伤亡一千?
他甚至怀疑田进是不是虚报战果,或者实际损失近万,只是不敢明说。
严星楚也紧紧盯着传信兵,沉声道:“把战报说清楚,田进是怎么打的,是不是重炮运到了?”
他想来想去,只有归宁城的重型火炮提前抵达,才有可能以如此小的代价拿下紫金堡。
传信兵见大帅和邵将军都是一副“你莫不是在骗我”的表情,自己也觉得这一仗打得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语言:“大帅,邵将军,重炮还没到。田将军他……他是用……用猴子攻下的紫金堡!”
“猴子?”严星楚和邵经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猴子!”传信兵肯定地点点头,开始详细叙述那令人目瞪口呆的破城过程,“田将军原意本是强攻,可是到了晚上,突然有猿啼夜月。田将突然叫停了强攻计划,派人到紫阳山深处,捕捉了数十只身手敏捷的野猴,当时堡里的各位将军大人都纳闷了。”
“田将军又下令挑选了几十个机灵且擅长攀爬的士兵,带着那些在尾巴上绑了浸透火油布条的猴子,昨晚趁着夜色从堡垒后方一处陡峭但守备相对松懈的崖壁悄悄爬了上去。”
“爬到靠近堡墙顶端的地方,士兵们点燃了猴子尾巴上的布条,然后受惊吃痛的猴子便疯狂地朝着堡内人多、有光亮的地方窜去!它们拖着火苗,窜进了堡内的粮草垛、营房,甚至……甚至窜进了敌军存放火药的地方!”
传信兵说到这里,脸上也露出了后怕与兴奋交织的神色:“堡内瞬间就乱套了,火势四处蔓延,尤其是火药库被点燃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火光冲天,堡内守军惊慌失措,忙着救火,阵脚大乱。田将军抓住时机,指挥主力从正面发起猛攻。守军首尾不能相顾,军心彻底崩溃……就这样,我们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攻上了城头,最后发生了巷战,吴春伟被晋生将军所杀,其它敌军残部看吴春伟被杀,也终于投降了。”
整个过程中军帐内外一片寂静,只剩下传信兵略带喘息的声音。
邵经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猴子……放火猴……他娘的,田进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以前有人私下说老田是我军的军神,我还觉得这是有人吹嘘,觉得他也就是仗打得出人意外一些……今日这一战,我邵经服了!”
严星楚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猛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田进,用几十只猴子就把紫金堡拿下来了,这奇谋破敌,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他用力拍着邵经的肩膀,连日来因大战伤亡和僵持局面带来的阴郁之气,仿佛都被田进这神来之笔驱散了大半。
紫金堡一下,紫阳山防线彻底洞开,鹰扬军面前,除了那条宽阔的紫水河外,就只有那片广阔的紫水平原,天阳城不远矣!
紫金堡被田进以“火猴奇谋”轻取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正在舔舐伤口的周迈心头。
御帐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周迈看着那份紧急军报,脸上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猛地将战报拍在案上,坚硬的木案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猴子……好,好!”周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被戏耍后的狂怒。
紫金堡一失,意味着整个紫阳山防线彻底崩溃,鹰扬军的兵锋可以直接威胁到紫水平原,甚至遥指他的都城天阳城!
更可怕的是,田进这种近乎儿戏却又极其有效的破城方式,对周军士气的打击,远比丢掉一座堡垒本身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