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五日前已派兵进驻了安北城旧址。那里荒废太久,只有一个小部落暂时栖息,我们给了足量粮食,他们已欣然搬离。目前勘探完毕,旧城遗址周长约一千丈,墙高约两丈半。若单是修复旧城,估工料价约八万两白银,但因有旧墙和地基可用,大约能节省两万两左右,实际支出可能在六万两上下。”
陶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但是!”
他看向几位东家,“按皇甫辉的规划,旧址只能作为内城,我们必须向外扩建,建设规模更大的外城!初步估算,外城墙体每丈造价约四十两,这一项,成本就在十万两白银左右!”
皇甫辉坐在旁边,听到“十万两”这个数,心里就咯噔一下,暗自咂舌,这还只是外墙!
陶玖还没完:“再加上城内市集、房舍、衙署、军营、寺庙、书院以及各类配套设施的建设,人工、材料运输损耗……总体算下来,初步预估,要建成规划中的安北新城,总花费……”
他顿了顿,清晰吐出三个字,“不会低于三十万两白银。”
“三十万两?!”皇甫辉差点没忍住惊呼出声,赶紧用手捂了下嘴,硬生生把倒抽的那口凉气憋了回去,心里翻江倒海。
他原本预估着,就算草原建材运输困难,有个二十五万两顶破天了!毕竟西南正在建的贡洛大城,传闻耗资也未曾超过二十万两。这安北城一来就要三十万两,简直是吞金巨兽啊!
帐内几位东家虽然见惯大风大浪,听到这个数字,面色也都凝重起来,彼此交换着眼神。
三十万两,对他们任何一家来说,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绝不是小数目,尤其是现在各处生意都在扩张,现金流紧张得很。
徐源沉吟道:“陶大人,这数目……确实不小。”
吴安也接口:“是啊,如今各处用钱都像流水一样。”
明方和秦绩溪虽然没立刻说话,但紧锁的眉头也说明了问题。
陶玖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洛商联盟旗下大小商号数十家,诸位东家背后都站着几家。三十万两,分摊下来,我相信对诸位并非无法承受之重。但我还得提一点要求:安北城必须在一年之内,见到规模,初步投入使用!这是军令状,也是大帅的期望。若觉得有难度,现在即可退出,绝不勉强。”
帐内一时沉默。
几位东家都是人精,明白这是陶玖代表鹰扬军在划下道来。退出?意味着放弃未来草原贸易的巨大蛋糕,甚至可能恶了严大帅。不退出?就要真金白银砸进去,还得保证效率。
片刻后,徐源率先打破沉默,咬牙道:“一年就一年!我徐家没问题!这钱,砸了!”
吴安也点头:“吴氏商行也没问题”
明方和秦绩溪对视一眼,也缓缓点头:“明氏(秦氏)同意。”
陶玖脸上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接下来谈谈,这安北城建成之后,收益如何分配的问题。诸位,想必对此最为关心。”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陶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拄着拐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诸位东家,可能还有人心里嘀咕,说我陶玖当初为何拦着大帅,没直接用将来安北城的税收分成来与诸位合作。是不是觉得我陶玖不近人情,断了大家的财路?”
他停下来,看着几位商贾。
秦绩溪和妹妹秦佩兰对视一眼,虽与陶玖私交不错,此刻也没贸然开口,眼里同样带着疑惑。徐源、吴安等人则低头沉吟,心里飞快盘算。
这时,坐在主位的李章忽然开口,声音沉肃:“你们不理解,正常。因为你们不在官场,不知其中利害。”
他环视众人,语气加重,“你们是洛商联盟的中坚,与鹰扬军关系密切不假。但有些权柄,你们若沾了,一旦用岔了地方,换来的就不是金山银山,而是杀身之祸!”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几位东家猛地一凛。
都是人精,瞬间就品出了味道——税收,那是朝廷的命根子,是官府的专属权柄!他们要是捏住了草原新城的税收,成什么了?私人包税人?形同割据!
严大帅或许念旧情能容他们一时,可鹰扬军其他将领怎么看?这简直是取死之道!
陶玖这不是断财路,是在保他们的命!
想通此节,几人背后都渗出些微冷汗,看向陶玖和李章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旁听的皇甫辉也是心头一震,他出身侯府,对这等权柄忌讳最是敏感,此刻才彻底明白陶、李二人的深意。
陶玖见火候到了,不再卖关子,继续道:“所以,咱们在商言商。税收官家来收,但安北城建成后,十年的盐、铁、茶、马专卖权,可以交给联盟操作。”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重磅,“以后安北城防区探明的特定矿产,开采权也可授予。此外,城内交易税、市租等特定税种,给予联盟长期减免优惠。”
这几条一出来,刚才那点后怕立刻被巨大的惊喜冲散!
盐铁茶马!这都是暴利行当,而且是垄断性的暴利!矿产开发更是长远买卖!税种减免则直接降低了经营成本!
这分明是送了他们一座能下金蛋的母鸡!虽然不像税收分成那样坐地收钱,但细水长流,根基更稳,风险更小!
徐源永远是反应最快的那个,立刻抚掌笑道:“陶大人、李将军思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我徐家鼎力支持!”利益当前,他毫不犹豫。
吴安、明方、秦绩溪也立刻跟进,纷纷表态同意。刚才那点忐忑早已烟消云散,帐内气氛瞬间热络起来。
接下来便是细节的拉扯谈判,皇甫辉在一旁听得眼花缭乱,深刻理解了什么叫“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最终,各方总算达成了初步一致。
就在皇甫辉以为大事已定,可以松口气时,陶玖却又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既狂喜又忐忑的提议。
“此外,为酬谢诸位慷慨解囊、共建边城之功,鹰扬军府将联合奏请大夏朝廷,为徐、明、秦、吴四家之主,请封员外郎荣誉官衔。”
“员外郎”三个字一出,连最沉得住气的明方都猛地睁大了眼睛。
荣誉衔那也是官身,是得到了官方认证的身份,虽然现在的这个官方最多限于西夏,但是只要鹰扬军一日不倒,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不再是“区区商贾”,而是有了“官面”背景的人!这是他们几代人钻营都难以企及的荣耀!
但狂喜之后,便是忐忑。
接受了西夏的官衔,就意味着他们彻底被打上了“西夏—鹰扬军”的烙印。他们在东夏、乃至东南陈近之、贾宏地盘上的生意,必然会受到巨大的影响,甚至可能被彻底清除。这是逼着他们站队,把全部身家绑死在这条船上!
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几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出乎意料,最先站起身的竟是平日略显沉闷的明方。
他对着陶玖和李章深深一揖:“明方,谢大帅、陶大人、李将军提携之恩!明氏商行愿与鹰扬军共进退!”
他看得明白,自参与了汉川军鲁阳城的生意,又加入洛商联盟,明家早就和鹰扬军绑在一起了,这荣誉官衔是天降之喜,岂有不要之理。
秦绩溪看了看妹妹秦佩兰,见她微微点头,也立刻起身表态。吴安挣扎片刻,最终也咬牙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表态的徐源身上。
他的生意摊子最大,涉及范围最广,抉择也最难。
徐源脸色变幻,最终一跺脚,像是下了莫大决心:“徐家……附议!谢大帅恩典!”
他心里在滴血,但更清楚,族兄徐端和已是鹰扬军高官(平阜城道员),徐家早就没有退路了,这官衔不要白不要。
陶玖看着徐源那副肉痛又不得不从的模样,心下暗笑:这老徐,精明一世,这会儿倒糊涂了,还以为自己有得选吗?
大事敲定,众人皆松了口气。
晚上安排了简单的宴席,皇甫辉也被点名作陪。几位东家随着陶玖下去稍事休息,帐内只剩李章和皇甫辉。
皇甫辉正准备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今天听到的这些商业与政治交织的猛料,却被李章叫住了。
“皇甫辉,”李章看着他,语气随意地问,“那个王槿姑娘如何?”
皇甫辉一愣,老实回答:“回将军,她是劝农使王东元王大人的千金,王同宜的妹妹。这次规划,多亏了她提醒建佛寺和利用前朝旧城址,不然末将还真抓不着头绪。”
“嗯,这些我知道。”李章点点头,又问,“你觉得……这姑娘人怎么样?”
“啊?”皇甫辉有点懵,下意识回答,“很……很好啊。”
“没了?”李章追问。
“没……没了。”皇甫辉眨眨眼,一脸耿直,“人好,聪明,挺好的。”
李章看着他这副完全没开窍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摆摆手:“行了,晚上宴请,你把诸葛平和王槿也叫上。去吧。”
“是!”皇甫辉如蒙大赦,行礼退下。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李章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战场上那股机灵劲哪去了?”笑完,他又头疼起来。
另一件麻烦事还没解决——贡雪和陈月还赖在大营没走!
贡雪每天雷打不动跑来他这儿“汇报工作”,其实屁事没有,就是变着法表决心想留下;陈月则整天忧心忡忡。
这两人,一个是夫人洛青依点名要的人,一个是金方未过门的媳妇,身份都特殊。他李章也不好强行押送,只能发文请示洛东关。可信都送去两天了,还没回音。
……
洛东关,帅府书房。
严星楚面前摊着李章前天传来的普通公文,但他暂时未处理。
不是不急,而是有更重要的事。
支持金方在草原称汗,对抗须达和东牟,这事关乎北境未来十年甚至更久的安稳。
但这意味着鹰扬军要将大量资源投入草原,这必然触动军中一些人的神经,尤其是以田进、邵经为首、对恰克人恨之入骨的大将。
严星楚完全可以独断专行,但他不想这么做。
内部不和,是取乱之道。他要把事情摆到台面上,说服他们,至少让他们把怨气撒在明处,而不是憋在心里成了暗疮。
为此,他特意召集了除陶玖(在草原)、洛天术(在贡洛)外几乎所有核心文官:总理政务的张全、劝农官王东元、劝学官唐展,甚至连负责谍报的周兴礼也叫来了。
他要营造一个“文官主导决策”的场面,在人数和道理上压服田进和邵经这两位军中大佬。
好不容易搞定了这场内部辩论,勉强说服了田、邵二人(主要是承诺鹰扬军不直接大规模参战,以物资和商贸支持为主),严星楚才得空处理积压的文书。
他拿起李章那封信,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贡雪和陈月还滞留草原大营?
还没等他细想,洛青依拿着一封信,扶着腰慢慢走了进来:“夫君,你看看这个。贡雪那丫头给我来的信。”
严星楚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信上,贡雪先是感念夫人提拔之恩,接着大吐苦水,说自己千里迢迢带兵过来,不想无功而返,最后话锋一转,说听闻夫人即将临盆,草原虽苦寒,但她愿在此历练女兵,他日回洛东关,定能成为夫人更得力的臂助。
“这丫头,倒是会找理由。”严星楚把信递给洛青依,“你怎么看?”
洛青依温柔一笑:“这丫头有股闯劲,心思也活络。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身边确实需要个能办事的女子。再者,把她放在草原历练一下,未必是坏事。至于陈月那丫头……”
她叹了口气,“金方在那边拼命,她在这里牵肠挂肚,也是可怜。不如就让她们暂时留下吧,有李章看着,出不了大乱子。”
严星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回文李章,准贡雪所部暂留草原大营,编入辅兵序列,受其节制,负责协助安北城筑城事宜的护卫及联络工作。陈月……也一并留下,但务必确保其安全,不得有失。”
武朔城的冬夜,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
周兴礼刚从洛东关回来没两天,就接到了亲卫来报,洛东关有消息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接过那封盖着严星楚帅印的文书。
拆开一看,内容却简单,命他即刻再返洛东关,面见大帅。
至于何事,只字未提。
“备马!”周兴礼压下心头种种猜测,沉声下令。
严帅如此急召,必有大事。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轻骑便顶着凛冽寒风,再次踏上了通往洛东关的官道。两天后,风尘仆仆的周兴礼终于再次站在了帅府书房那扇熟悉的门前。
“进来。”严星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一如既往的沉稳,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紧迫。
周兴礼推门而入,书房内炭火暖融,驱散了他一身寒气。
严星楚正站在北境舆图前,闻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
“周先生来了,坐。”严星楚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坐下,开门见山,“这次急着叫你回来,是给你加加担子。”
周兴礼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请大帅示下。”
“我鹰扬军治下,地盘越来越大,打交道的人也越来越多,光靠军队和商人,有些事办起来名不正言不顺,也容易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