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丰村东头有座青砖黑瓦的老宅子,看上去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可梁柱结实,墙壁牢固,连墙角都不见一丝裂缝。村里老人都说,这宅子有灵性,闹长毛的时候,全村房子烧了大半,就它好好的;民国三十一年发大水,村子淹成一片汪洋,水退了,它还是老样子。
这宅子如今的当家叫陈满仓,五十来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晓得这宅子为何如此坚固——全因着一个叫石生的守屋人。
石生是个孤儿,如今也该有七十多了,就住在宅子后头那间小屋里。陈满仓的爷爷陈老栓在世时,就常对满仓说:“石生叔是咱家恩人,得好好待他。”至于怎么个恩情法,陈老栓从不细说,只道:“当年上梁时,他抢着了血馒头。”
六十年前,陈老栓还是个年轻后生,他爹陈福贵倾尽家财,要盖一座像样的宅子。
动土那天,陈福贵请来了村里最有名的木匠孙师傅。孙师傅围着地基转了三圈,眉头越皱越紧:“福贵啊,不是我说,你这宅子选的地方,正在三岔口上,地气不稳,怕是不好守住啊。”
陈福贵心里一沉:“那可咋办?”
孙师傅压低了声音:“老法子,得见血。”
“见血?”陈福贵吓了一跳,“孙师傅,这年头可不兴活祭了,要出人命的!”
孙师傅摇摇头:“早不用活人了。先用牲畜血祭奠地基,上梁那天,再用红馒头替代血食,谁抢到红馒头,谁就得分担这房子的守护之责。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灵验得很。”
陈福贵这才松了口气,按孙师傅的吩咐,宰了一只大公鸡,将鸡血洒在宅基四角。
上梁那天,村里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福贵家准备了十几个大白馒头,个个都用红曲米染得通红,摆在香案上,像一团团燃烧的火。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孙师傅站在房架上,高声念着上梁歌:“上梁上梁,子孙满堂;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一正万年长...”
唱罢,孙师傅接过篮子,里面是那些红馒头,他一把一把抓起,向人群中撒去。村民们纷纷跳起来争抢,谁不知道抢到上梁馒头是吉利事?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一个抛得最高的红馒头。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孤儿石生。
石生那年才十二,爹娘前两年得瘟疫死了,留下他一个人,靠吃百家饭过活。他攥着那个红馒头,高兴得眼睛发亮——这一天,他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陈福贵看见是石生抢着了第一个馒头,心里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个讨彩头的仪式,能有什么事?便也没放在心上。
宅子盖好后,陈家人欢欢喜喜搬了进去。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石生就常在陈家门口转悠。陈福贵心善,常给他些吃的,石生就帮着干点零活报答。
一年后的一个深夜,陈福贵被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惊醒,接着听见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急忙起身,只见后院柴房火光冲天,火势眼看就要蔓延到正房。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提着水桶在拼命泼水。正是石生,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衣服都被火星烧出了几个洞。
在村民帮助下,火终于被扑灭了,只烧掉了一间柴房。陈福贵拉着石生的手千恩万谢:“孩子,多亏你了,你怎么正好在这?”
石生抹了把脸上的灰:“我就住在附近,听见动静就来了。”他没说实话——其实自抢到那个红馒头后,他总觉得这宅子跟自己有了某种联系,夜里常常不自觉地在周围巡视。
这场火来得蹊跷,村里人都说是天干物燥所致,只有孙师傅听说后,特地来找陈福贵:“福贵,还记得上梁时的血馒头吗?石生那孩子,怕是真把守护宅子的责任担在身上了。这是天意,你得好好待他。”
陈福贵这才信了那古老的仪式,正式请石生做了守屋人,住在宅子后头的小屋里。
石生尽职尽责,白天帮着干活,夜里总要巡视几圈。说也奇怪,自他住下后,陈家宅子再没出过什么灾祸。
一晃十年过去,石生已是二十多岁的壮实青年。那年夏天,连日暴雨,村边的河水暴涨,淹了大半个村子。陈家宅子因地势较高,暂时无恙,但洪水还在上涨。
第三天夜里,石生正在巡查,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咔嚓”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宅子后墙地基处,被洪水冲出了一个洞,水正往里灌。
石生二话不说,跳进齐腰深的水中,用身体堵住洞口,大声呼救。陈家人被惊醒,急忙搬来沙袋石块,好不容易才把洞堵上。而石生因长时间泡在冷水里,发了一场高烧,险些丢了性命。
病好后,陈福贵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石生憨厚地笑笑:“应该的,我吃了您家那么多饭。”
他没说出口的是,自从抢到那个红馒头,他就觉得这宅子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宅子若受损,他自己也会心痛。
洪水退后,陈福贵年事已高,把家业交给了儿子陈老栓。临终前,他把陈老栓叫到床前,叮嘱道:“石生是咱家的恩人,他抢了血馒头,自愿担起守护之责,这宅子能屹立不倒,全靠他。你日后务必善待他,如同对待亲兄弟。”
陈老栓郑重答应。他比父亲更明白石生的价值,因为就在去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件事。
那年秋天,一伙土匪流窜到附近,说要洗劫长丰村。村民们纷纷躲进家中,紧闭门户。陈老栓也准备带着家人躲藏,石生却拦住他:“不用怕,他们进不来。”
果然,那伙土匪到了陈家门口,竟像没看见这宅子似的,径直走了过去。事后有被抢的村民说,土匪头子路过陈家时,揉了揉眼睛,说:“那家门口站着个金甲神人,瞪着眼睛看咱们,惹不起。”
陈老栓知道,那一定是石生的守护起了作用。
时光荏苒,转眼陈老栓也老了,他把当家的担子交给了儿子陈满仓。交班时,他也像父亲当年那样,郑重交代要善待石生。
陈满仓这一代,已经不太相信那些老辈人的传说。他虽然遵照父命照顾石生,心里却总觉得那不过是巧合和迷信。
直到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
陈满仓的儿子小虎突发高烧,昏迷不醒。郎中来看过,说是邪风入体,开了几服药都不见好。石生来看小虎,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眉头紧锁。
当晚,石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宅子东南角的地基下,有个东西在作祟。第二天一早,他就叫上陈满仓,说要挖开东南角的地基看看。
陈满仓本不相信,但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两人挖了半日,果然在地基下挖出一个小木人,身上刻着看不懂的符咒,心口还扎着一根针。
石生小心地取出木人,拔掉针,将木人烧了。说也奇怪,就在木人烧成灰烬的同时,屋里的小虎突然醒了过来,烧也退了。
陈满仓这才心服口服,跪在石生面前:“石生叔,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多谢您救了我儿子!”
石生扶起他,淡淡地说:“守护这宅子和住在里面的人,是我的责任。”
岁月不饶人,石生渐渐老了,背驼了,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但他还是每天巡视宅子,风雨无阻。
这一年,石生病了,病得很重。陈满仓请来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的病。大夫私下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五脏六腑都衰竭了,准备后事吧。”
石生自己也感觉到了大限将至。一天晚上,他把陈满仓叫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个已经干硬发黑的红馒头。
“满仓,这个给你。”石生声音虚弱,“这就是当年上梁时我抢到的那个馒头。我守了这宅子一辈子,无愧于心。我走后,你若还想这宅子平安,就找个可靠的人,把这个传下去。”
陈满仓双手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馒头,泪如雨下:“石生叔,您放心,我一定找个像您一样可靠的人。”
石生摇摇头,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不是谁都能担此重任的。当年我抢到这个馒头,不是偶然,是我命中注定。你且留着,到时候自然知道该传给谁。”
几天后,石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守护了陈家宅子整整五十八年。
石生走后,陈满仓按照他的嘱咐,把那个干硬的馒头小心收藏起来。宅子依然坚固,但陈满仓总觉得少了什么,夜里睡得都不如从前踏实。
一年后的上梁日,邻村亲戚家盖新房,请陈满仓去帮忙。上梁仪式上,工匠撒馒头时,一个馒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陈满仓怀里。他低头一看,是个染得通红的馒头,和六十年前石生抢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陈满仓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家路上,他在村口看见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慢慢走着。那年轻人他认识,是村里刘家的独子,叫刘青山。刘家是外来户,十几年前才搬到长丰村,青山这孩子却是村里出了名的孝顺、正直。
经过他们身边时,陈满仓听见老人对儿子说:“儿啊,爹这病拖累你了。咱家那点积蓄都花光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青山温声安慰:“爹,您别担心,我有手有脚,还能饿着不成?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陈满仓心中一动,想起了石生的话:“到时候自然知道该传给谁。”
当晚,陈满仓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攥着那个干硬的馒头。传给青山吗?那孩子确实品性端正,可这守护之责是一辈子的事,他忍心让一个年轻人像石生一样,为守护别人的宅子付出一生吗?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院子。陈满仓恍惚间看见石生站在雨中,朝他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陈满仓猛地坐起,他知道这是石生在点醒他。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红馒头去找刘青山。青山正在院子里劈柴,见陈满仓来,忙迎上前:“陈叔,您怎么来了?”
陈满仓拿出红馒头,将石生的故事和守护之责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山。
“孩子,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可能要为此付出一生。”陈满仓郑重地说,“你不必立刻答应,想清楚了再说。”
青山看着那个干硬的馒头,沉默良久。他想起病重的父亲,想起自家破旧的房子,若是接了这馒头,至少父子俩有了安身之处。但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听石生的故事长大,对那位默默守护一生的老人充满敬意。
“陈叔,我答应。”青山终于开口,“我不敢说能像石生爷爷那样了不起,但我会尽我所能,守护好那座宅子。”
陈满仓长舒一口气,将红馒头郑重地放在青山手中。
说来也怪,就在青山接过馒头的当晚,他久病的父亲突然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不久竟能下床行走了。而陈家宅子,在石生离去一年后,又有了新的守护者。
村中老人都说,这是石生在天之灵,认可了这个继承人。
青砖黑瓦的老宅子依然屹立在长丰村东头,历经风雨,岿然不动。村里人都说,这宅子有灵,却不知它的灵,来自于一代代守护者无声的承诺与奉献。
而那古老的“血食”替代仪式,也以一种温和而又庄严的方式,继续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