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脉深处,有个叫野三坡的地方,山高林密,谷深雾重。当地人都说,那山谷里的雾邪门得很,每逢大雾弥漫之时,就能听见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鼓乐声和唱戏声,可就是看不见半个人影。
老辈人讲,那是明朝末年的事了。一支叫\"玉成班\"的傩戏班子,为避战乱,躲进了这山谷。不料遇上特大山洪,全班三十八口人无一幸免。谁知他们死后魂魄不散,借着山谷里的大雾,继续唱他们的戏。从此,这地方就得了个名儿——雾谷。
话说山下有个叫欧克文的樵夫,三十出头,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平日里最爱听戏。村里人都说雾谷闹鬼,他却总是不以为然:\"若是真有这样一支戏班,便是鬼魂,我也要去听上一听!\"
这年秋末,欧克文上山砍柴,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风雪。他在风雪中迷了路,想起老人们说的雾谷传说,索性心一横,朝着雾谷方向走去。
说也奇怪,一进谷口,外面风雪交加,谷里却雾气氤氲,寂静无声。欧克文正纳闷,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鼓点声。
他循声走去,越走雾气越浓,那鼓乐声也越发清晰。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雾中竟现出一片平整的场地,四周雾气为墙,上方雾霭为顶,俨然一个天然戏台。
台上人影绰绰,戴着各式傩面,正唱着傩戏《孟姜女》。那些人身穿古式戏服,动作飘逸,唱腔苍凉悲怆,听得欧克文心头阵阵发酸。
他悄悄躲在一块大石后观看,只见那演孟姜女的角儿,身段窈窕,声音凄婉,虽戴着傩面,却仍能感受到她的悲切。欧克文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正唱到孟姜女哭倒长城那段,那角儿忽然转向欧克文藏身之处,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欧克文心中一凛,却见那角儿并未声张,只是微微颔首,继续唱她的戏。
一出戏罢,台上鼓乐声停。所有演员齐齐向欧克文行礼。欧克文慌忙从石后走出,拱手还礼。
这时,一个戴着老郎神傩面的老者走上前来,声音苍老却温和:\"客官既来此,便是有缘。我等在此唱戏已三百余年,你是第一个闯入的看客。\"
欧克文虽心中害怕,还是壮着胆子问:\"你们、你们真是那玉成班的?\"
老者点头叹息:\"正是。那年山洪暴发,我等尽数罹难。许是戏未唱完,心愿未了,魂魄不散,借这山谷雾气,延续戏班命脉。\"
说话间,刚才演孟姜女的角儿也走了过来,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她向欧克文浅浅一笑:\"方才见客官为奴家的戏落泪,想必是懂戏之人。\"
欧克文忙道:\"不敢说懂,只是觉得唱得太真切,忍不住伤心。\"
那女子名唤玉娘,原是戏班台柱。她告诉欧克文,他们虽已成鬼,却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执念于戏,不肯离去。
老者道:\"今日既遇有缘人,有一事相托。\"说着取出一枚温润白玉雕成的傩面,只有巴掌大小,却雕刻精细,眉眼传神。
\"这是我玉成班的信物,请带它出谷。它自会寻得有缘人,传承傩戏精髓。我等心愿一了,便可安心离去了。\"
欧克文接过玉傩面,只觉触手生温,不似寻常玉石。正要再问,忽然一阵浓雾袭来,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处打听,才知这里已是百里之外的洪江镇。
欧克文大为震惊,想起怀中玉傩面,摸出来一看,那玉傩面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这才相信,自己果真遇上了传说中的雾谷傩戏班。
他在洪江镇住了下来,做些小本生意。那玉傩面他一直贴身收藏,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不出几年,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富户。
更奇的是,每逢月圆之夜,他总会梦见玉娘教他唱傩戏。醒来后,那些唱腔、身段竟记得清清楚楚。
如此过了三年。某日,欧克文在集市上看见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衣衫褴褛,却难掩眉宇间的灵气。那少年在一家戏班外偷学,被班主发现驱赶。
欧克文心中一动,上前询问。得知少年名叫小石头,自幼爱戏如命,却无钱拜师。欧克文怀中的玉傩面忽然微微发热,他恍然大悟——这就是玉成班要寻的传人。
欧克文收留了小石头,拿出积蓄,请来名师教他。小石头果然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尤其擅长傩戏。
又过了几年,小石头已成了当地有名的角儿。某日,他找到欧克文,说梦见一古装女子,邀他雾谷一聚。
欧克文知是玉娘托梦,便带着小石头再赴雪峰山。说来也怪,这次他们很顺利就找到了雾谷。
谷中依旧雾气弥漫。二人刚站定,便听鼓乐声起,雾中戏台再现。玉成班全班人马齐齐现身,唱的还是那出《孟姜女》,只是这次,玉娘频频向小石头示意。
小石头福至心灵,竟跃上雾台,与玉娘对唱起来。一唱一和,珠联璧合,看得欧克文如痴如醉。
戏至高潮,玉娘将傩面递给小石头,全班齐向二人躬身一拜,身影渐渐淡去,终与雾气融为一体。
小石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泛黄的戏谱,封面上书\"玉成班傩戏秘谱\"。
自此,小石头继承了玉成班的全部技艺,成为一代傩戏大师。他与欧克文回到野三坡,将傩戏发扬光大。
而雾谷,从此再无声响。有人说,玉成班终于了却心愿,羽化登仙去了。只有月明之夜,偶尔还能听见谷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鼓乐声,似是在为新的传人喝彩。
欧克文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临终前,他把那枚玉傩面传给小石头的徒弟,嘱咐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玉成班用三百年时间,只为一件事——把戏传承下去。咱们得了这份缘分,切莫辜负。\"
至今,野三坡的傩戏仍是湘西一绝。而雾谷的传说,也随着那婉转的唱腔,一代代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