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巡站在粮仓的阴影里,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一路蔓延到天灵盖。
那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眼前那座由一百二十万石粮食堆成的山,像一座巨大的、金色的坟墓,彻底埋葬了他此行所有的算计和傲慢。
他带来的圣旨,他怀里的金牌,在这座粮山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权,律法,天子之威,在最原始的生存保障面前,不过是个可笑的空壳。
“魏大人,天色不早,下官已在帅府备下薄酒,为您和诸位京中来的兄弟接风洗尘。”李琼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魏巡僵硬地转过身,看着李琼那张年轻却看不出深浅的脸,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沙子,干涩得发疼。
他想说些什么场面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
帅府的宴席,并没有魏巡想象中的奢华。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歌舞助兴。
长长的条案上,摆着的是大块的烤羊肉,金黄的麦饼,还有一坛坛清冽的烈酒。
这些食物简单、粗犷,却散发着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正如这北境的风,这北境的兵。
魏巡没什么胃口,他端着酒杯,看着李琼的部将们大快朵颐,放声说笑,心中愈发沉重。
这些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们不谈风月,不聊诗词,嘴里说的都是今年的收成,新兵的操练,还有草原上哪个部落又换了新头人。
他们就像一群生长在苦寒之地的狼,每一根神经都为了生存和战斗而绷紧。
而京城里的那些同僚,更像是一群圈养在暖房里的孔雀,除了炫耀羽毛和争抢食料,再无别的本事。
“魏大人,怎么不动筷子?尝尝我们北境的羊肉,这可是吃着沙葱长大的,跟京城里那些圈养的肥羊,不是一个味儿。”
赵勇撕下一大块流着油的羊腿,递到魏巡面前,咧着嘴,笑得像个憨厚的庄稼汉。
魏巡看着那块油腻的羊肉,胃里一阵翻腾。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赵将军,本官有些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赵勇一愣,随即一拍大腿。
“嗨,我当是什么大事。这好办,我们这有个偏方,专治水土不服。就是喝一碗马尿,立马见效,要不我这就去给大人弄一碗来?”
“噗!”旁边一个正在喝酒的百户长,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整个大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赵勇!”李显扬低声喝止,脸上却也憋着笑。
魏巡的脸,瞬间从苍白变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赵勇是故意的,这粗鄙的武夫,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羞辱他。
他手中的酒杯被捏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赵将军说笑了。”李琼端起酒杯,淡淡地开口,打破了尴尬。
“魏大人是文官,体弱,喝不惯我们这的烈酒。来人给魏大人换一碗羊奶来。”
他这话听似解围,却像一把更锋利的软刀子。
羊奶那是给老人和孩子喝的。
魏巡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之猛,呛得他连连咳嗽。
“李将军!”魏巡喘匀了气,目光如刀,直刺李琼。
“粮食的事,本官看过了,确实蔚为大观。但本官此来,不光是为了粮食,更是为了王法!”
他声音陡然拔高,从怀中掏出那面象征着皇帝亲临的金牌,高高举起。
“本官听说,将军在关内私设学堂,不仅教授士兵,竟还招纳蛮夷之人,此事可有?”
大厅内的笑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琼身上。
赵勇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李琼却依旧平静,他放下酒杯,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好一个确有此事!”魏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越发尖利。
“李将军,你可知罪?按照王朝律法明文规定,边关将领,不得与外族私下往来,更不得传授兵法战技!”
“你将我王朝的立国之本,拱手教给那些化外之民,是何居心?你这是通敌,是叛国!”
一顶天大的帽子,就这么扣了下来。
魏巡心中冷笑,他就不信,在这顶帽子下面,李琼还能安然无恙。
粮食再多,也大不过谋逆的罪名。
只要坐实了这条罪,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拿下李琼,接管镇北关。
然而,李琼的反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魏大人,你错了。”李琼站起身,缓步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开办学堂,教的不是兵法,而是规矩。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大周,什么叫王法。”
“我招纳蛮夷,不是通敌,而是以夷制夷。让他们学会我们的语言,穿上我们的衣服,用我们的方式去战斗。”
“让他们从草原上桀骜不驯的狼,变成替我大周看家护院的狗。”
“至于叛国?”李琼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敢问魏大人,是谁在北境饥荒之时,断了镇北关的粮草?是谁在蛮夷叩关之际,克扣军饷?”
“是谁眼睁睁看着北境饿殍遍野,却只想着党同伐异,争权夺利?”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气势如山,压得魏巡连连后退。
“我李琼,还有我身后的这数十万将士,用血肉之躯,守住了这片疆土,养活了这方百姓。”
“我们在这里流血流汗的时候,你们这些在京城里动动嘴皮子的大人们,又在干什么?”
“现在,你拿着一块金牌,跑到我的地盘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叛国?”
李琼走到了魏巡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魏巡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是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真正杀气。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句,对方身后那个叫赵勇的莽夫,会立刻拔刀砍下自己的脑袋。
“你强词夺理!”魏巡色厉内荏地吼道,同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了冰冷的柱子上。
“是不是强词夺理,大人不妨亲自去学堂看一看。”李琼收回了目光,重新恢复了平静。
“明日一早,我陪大人去。看看我的兵,我的学生,究竟是在学叛国,还是在学保家卫国。”
说完,他转身走回主位,举起酒杯:“诸位,继续喝!”
大厅里再次响起了喧闹声,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只有魏巡,孤零零地站在柱子旁,手里的金牌,感觉比烙铁还要烫手。
他知道,自己又输了一阵。
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准备好的所有律法条文,都被对方用最朴素的功劳和道理给堵了回去。
他看着满堂欢庆的将士,再看看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无力感。
这镇北关,已经不是大周的镇北关了。
这是他李琼的王国。
而自己这个手持金牌的钦差大臣,不过是闯入这个王国的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还有最后的机会。
明天,就在那个学堂,他一定要找到李琼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