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勇锃亮的皮鞋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磕出急促的声响,驳壳枪的枪套在腰间随着奔跑上下颠簸。他特意选了这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弄堂,两侧石库门的青砖上爬满爬山虎,一阵风吹来,枯黄的叶子四处飘扬。这是法租界里最老旧的片区,连路灯都比别处稀疏,恰好成了天然的掩护。
身后的哨声突然变了调,从杂乱的追逐声变成了有节奏的呼应,显然日军在调整包围阵型。
赵大勇猛地拐进右侧一条更窄的夹道,头顶的电线在风里摇晃,将他的影子在砖墙上扯得忽长忽短。他突然想起苏芸上次来勘察路线时说的话:
“这种老弄堂像蜘蛛网,看着走不通的地方,往往藏着暗门。”
果然,在夹道尽头的垃圾箱后面,他摸到了块松动的木板。指尖刚抠住木板边缘,就听见身后传来皮鞋碾过碎石的声音,是日军的军靴,他们追得比预想中快。
赵大勇咬着牙用力一拽,木板应声而开,露出个仅能弯腰通过的洞口,里面飘出股潮湿的霉味。
他来不及多想,便钻进洞口,就听见身后的日军用生硬的中文喊叫:
“站住!再不出来开枪了!”
紧接着是枪托砸在砖墙上的闷响。赵大勇猫着腰在黑暗里疾走,手里的驳壳枪始终对着身后,直到穿过三米长的暗巷,眼前才透出微光,这是处废弃的天井,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空酒坛,瓦檐上的枯草在风里簌簌作响。
他踩着酒坛爬上围墙,刚要翻身跃出,突然听见左侧巷口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那是弹壳退出枪膛的声音,赵大勇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翻滚,子弹擦着他的肩胛骨飞过,打在对面的砖墙上,溅起一串火星。
“在那儿!”
穿黑色风衣的特务举着王八盒子追过来,帽檐下的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凶光。
赵大勇落在地上时顺势翻滚,驳壳枪已经握在手里,不等对方开第二枪,他借着酒坛的掩护扣动扳机。
枪声在狭小的天井里震得人耳朵发麻,特务手里的枪“当啷”掉在地上,捂着胸口倒在青石板上。
赵大勇没工夫检查对方生死,翻身跃出围墙时,衣摆被墙头的碎玻璃划开道口子。他也顾不上衣服是否划烂?继续向前方奔走。
外面是条摆满菜摊的横街,竹筐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几个挑着担子的菜贩正被日军驱赶着往街角聚拢。
赵大勇迅速扯掉西装外套扔进水沟,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这是早就准备好的第二套伪装,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再合适不过。
混进菜贩队伍时,有人撞了他胳膊肘一下。赵大勇刚要回头,就听见个压低的声音:
“往左转第三个门,有辆装煤的板车。”
听声音竟是宋亮!他正佝偻着背挑着空菜筐,黄包车早不知丢在了哪里,藏青短褂上沾着煤灰,看着像个刚收摊的脚夫。
赵大勇没有回应,只是随着人流往左转。第三个门果然停着辆板车,黢黑的煤块堆得冒尖,车夫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他过来,不动声色地把车把往旁边挪了挪。
赵大勇弯腰假装系鞋带,指尖在煤堆里摸到块光滑的铁皮,那是预先藏好的信号,说明这里安全。
“老板,要煤不?便宜卖了。”
车夫吆喝着站起身,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温热的红薯在掌心发烫,赵大勇刚咬了一口,就听见车夫用牙咬开煤块的脆响,煤芯里嵌着张卷成细条的油纸。
他把油纸捏在手心,借着嚼红薯的动作展开:“城隍庙西侧放生池,七点整。”
字迹是宋大伟的,那小子修鞋时练出的力道,连铅笔字都带着股韧劲。
赵大勇突然想起刚才在钟表店看到的7-14-9,原来苏芸早算好了两步棋,密码坐标是约定,这纸条才是真正的应急方案。
“煤怎么卖?”
他故意提高嗓门,往板车上扔了两枚银元。车夫眉开眼笑地往他筐里装煤,趁着弯腰的动作低声说:
“鬼子在查穿西装的,你这身短褂得换个颜色,前面布庄有藏青的。”
赵大勇推着半筐煤往布庄走时,暮色已经漫过了法租界的屋顶。街面上的日军明显多了起来,有的正举着照片盘问路人,照片上是苏芸和林默菲的侧影,应该是从钟表店搜走的顾客登记册里找到的。
他看见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被拦在街角,正攥着书包带发抖,突然想起王二虎那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装,心猛地揪了一下。
布庄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见他进来就往柜台后缩了缩。赵大勇把煤筐往墙角一放,按约定敲了敲柜台:
“要三尺藏青布,做件短褂。”
老头的手抖了一下,递布时偷偷塞过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套深蓝色粗布衫,还有顶草帽。换衣服时,他听见后巷传来闷响。
从布庄的后窗探出头,看见宋亮正把两个跟踪的特务拖进煤堆,粗布短褂上沾着血,却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赵大勇突然明白,刚才宋亮为什么要故意暴露位置,原来他是在替自己引开追兵。穿好粗布衫时,街面的哨声渐渐稀了。
赵大勇戴着草帽走出布庄,混在收摊的商贩里往城隍庙走。路过街角的馄饨摊时,听见两个伙计在议论:
“刚才宪兵队在金铸钟表店搜出个电台零件,听说在抓带密码本的人。”另一个压低声音:“我看见两个女的从后巷跑了,一个穿蓝布旗袍,一个扎着麻花辫,往城隍庙方向去了。”
赵大勇的心猛地一跳。扎麻花辫的是林默菲,她总说长头发碍事,却舍不得剪——看来她们确实安全转移了。他买了碗馄饨坐在摊角,眼角的余光瞥见街对面的修鞋摊,宋大伟正低头给顾客钉鞋掌,手里的锥子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告诉他人已到位。
城隍庙的朱漆大门前,卖香烛的摊子还没收。赵大勇买了把香,随着零星的香客往里走。放生池边的柳树下,有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正喂鱼,手里的面包屑撒得极有规律——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的接头信号。
他刚要走过去,突然看见女人把面包纸揉成一团,往柳树上扔去。纸团恰好落在第七根盘龙柱下,第十四块砖的位置——正是7-14-9的坐标!赵大勇心里一紧,这是紧急信号:
有危险,原地等待!
他假装系鞋带蹲下身,借着石栏杆的掩护观察四周。卖香烛的老头正偷偷摸向腰间,那动作不像商贩;池对岸两个穿长衫的男人看似在聊天,脚却始终对着盘龙柱;更要命的是,后门方向传来皮鞋声,军靴底碾过碎石的响动越来越近。
“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赵大勇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指节泛白。除非有人一路跟着苏芸,可她们明明换了三次路线,难道叛徒不止一个?
就在这时,喂鱼的女人突然转身,手里的鱼食撒了满地。赵大勇看见她旗袍开叉处露出半截枪套,竟然是苏芸!
她冲他眨了眨眼,突然尖叫着往后退:
“有蛇!”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香客们纷纷往大门方向涌。混乱中,赵大勇看见林默菲从钟楼后闪出来,手里的报纸往空中一扬。报纸飘落时,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钟楼三层,有密道。”
紧接着,钟楼方向传来枪响,是苏芸开的枪,故意吸引注意力。
日军的哨声再次响起,人群像受惊的鱼群四散奔逃。赵大勇借着混乱冲到盘龙柱后,手指抠住第十四块砖的缝隙,果然是空的!里面藏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正是那本密码本,蓝布封面上还沾着苏芸常用的茉莉花香粉。
“抓住他!”身后传来吼声,是特务追过来了。赵大勇把密码本塞进粗布衫的内袋,刚要拔枪,就听见头顶传来林默菲的喊声:“这边!”
他抬头看见钟楼窗口闪过个身影,立刻顺着石阶往上跑。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声,二楼转角处,苏芸正举着枪对准楼下,旗袍的下摆被撕开了道口子,却笑得眼睛发亮:“就知道你能找到!”“叛徒是谁?”赵大勇边跑边问,手里的驳壳枪已经上了膛。
“是钟表店老板的徒弟。”林默菲从三楼探出头,手里拿着根撬棍,“他昨天给鬼子送过修表零件,我们在账本上看到了。”
三人冲进钟楼顶层时,日军已经堵住了楼梯口。赵大勇刚要开枪,苏芸突然掀开墙角的木板,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这是以前逃难用的密道,能通到外滩。”
楼下传来砸门声,日军开始撞楼梯了。赵大勇让林默菲先钻进去,刚要推苏芸,却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密码本你带走,我把鬼子引开。”
“要走一起走!”
赵大勇攥住她的手腕,铁皮盒在两人手心硌出凉意。
苏芸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烛光里很明显:“我刚才在放生池撒了面粉,能跟着密道的痕迹追。你们先走,我在老地方等你们…”
楼下的楼梯发出断裂的脆响,日军已经冲上来了。苏芸突然推了他一把,转身把煤油灯往楼梯口扔去。火苗瞬间蹿上木质楼梯,浓烟里传来她的喊声:“告诉组织,密码本安全了!”
赵大勇被林默菲拽进密道时,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前方透出微光,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密码本,蓝布封面还带着苏芸的体温。林默菲的哭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他却突然想起苏芸刚才的笑——那不是诀别,是笃定,像每次任务前她说的:“放心,我有后手。”
密道尽头是家影院的后门,放映机的光束从门缝里透进来。赵大勇刚推开条缝,就看见海报栏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苏芸正和检票员说着什么,蓝布旗袍换成了影院的工作服,手里还拿着两张电影票。
“我就说她有办法。”林默菲抹了把眼泪,突然指着海报栏,“你看!”
海报上印着今晚的电影场次:七点十四分,九号厅。7-14-9,原来这串数字从一开始,就是最终的汇合信号。
赵大勇看着苏芸转身时扬起的笑脸,突然明白,那些看似杂乱的密码、临时的变动、惊险的周旋,早就在他们无数次演练的默契里,织成了张无形的网一网住了敌人,也护住了彼此。
检票员朝他们挥了挥手,放映厅的灯光刚好暗下来。赵大勇攥着怀里的密码本,跟着人流走进黑暗,身后传来日军在街面搜查的哨声,却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银幕上的光束亮起时,他听见身边的林默菲轻轻舒了口气,而前排的苏芸正回头,借着银幕的光冲他比了个“完成”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