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城。
当尹喜的脚步踏入那高大的城门洞阴影之下时,这位人教大贤,老子西出函谷关时亲传的弟子,眉头顿时紧紧地锁了起来,几乎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并非因为城门守卫的盘查——那些兵卒眼神涣散,带着酒气,敷衍了事——而是因为这方天地间弥漫的“气息”。
这里的空气,吸入口鼻之中,竟带着一股子甜腻得发齁、又隐隐令人作呕的复杂味道。
像是劣质的胭脂水粉被打翻在地,混合着隔夜酒肉的馊气、男人的汗臭、女人的廉价香露,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欲望发酵腐烂后产生的酸腐气息。
这气息无形无质,却粘稠得如同蛛网,缠绕在每一个身处此地的人身上,试图钻入毛孔,侵蚀心神。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并非寻常店铺,而是装修得富丽堂皇甚至有些俗艳的酒楼与妓馆。
此刻虽只是午后,却已是生意异常火爆,门庭若市。
穿着暴露纱衣、浓妆艳抹到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女子,毫无顾忌地倚在二楼栏杆上,挥舞着香帕,发出放肆而机械的娇笑声,招揽着过往行人。
楼内,划拳行令的喧哗声、掷骰赌钱的吆喝声、丝竹管弦演奏的靡靡之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街道上的行人,大多面色异常。
男人们大多脚步虚浮,眼袋深重,脸上带着纵欲过度的青白之色,眼神浑浊,却又闪烁着对财色毫不掩饰的贪婪,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被那靡靡之音吸引,钻入那些销金窟中。
女人们则多是满脸谄媚强笑,或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
偶尔能看到几个衣着朴素、面有菜色的寻常百姓,挎着菜篮或牵着孩子,眼神躲闪,低着头匆匆走过那些灯红酒绿之地,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无奈,甚至是一丝被环境催生出的、自身都未察觉的隐秘渴望。
“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沉沦,竟至于斯!”
尹喜手持那卷陪伴他无数岁月、光滑温润的古朴竹简,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与叹息。
他一袭朴素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面容清矍,眼神澄澈,周身自然流露出的那种宁静出尘的气质,与周围这污浊不堪、欲望横流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如同一轮皎洁明月误入淤泥潭中,引来不少路人好奇、鄙夷或是麻木的注视。
他并非为批判世俗而来。
他循着那股弥漫全城、却又有着清晰源头的污秽欲望之气,一步步向内走去。
越靠近城中心,那股气息就越发浓郁粘稠,几乎化为了实质,沉重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灵台识海不断受到各种淫邪妄念的冲击。
若非他修为精深,道心坚定,又有《道德经》真意护体,恐怕早已心神失守,或被同化,或狼狈退走。
最终,他停在了一座极尽奢华、与周围建筑截然不同的府邸之前。
高耸的朱门,锃亮的铜钉,气派非凡的石狮子,以及门楣上那块巨大的、用纯金打造、在昏暗天光下依旧闪闪发光的匾额——“西门府”!
三个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邪异张扬味道的鎏金大字!
这里,就是那股可怕欲望魔气的核心源头!
那股精纯而邪异的欲望秽气,如同拥有生命的黑暗心脏,在府邸深处强劲地搏动着,一波波地散发出来,扭曲着周围的光线和空间法则,疯狂地污染、同化着每一个敢于靠近的生灵。
尹喜以法眼观之,只见西门府上空,一个巨大无比、无形无质却又能清晰感知的欲望漩涡正在疯狂旋转,如同一个贪婪无度的饕餮巨口,饥渴地吸吮着从全城乃至更远处汇聚而来的堕落气息与灵魂能量。
“好一个污秽魔窟!好一个欲望温床!”
尹喜神色凝重到了极点,眼神锐利如剑。
他默默运转人教清净无为心法,护住自身灵台紫府,体表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柔和清光。
然而,那股源自西门府深处的污秽之气,其侵蚀力远超想象,竟如同无数拥有生命的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护体清光,试图钻入他的体内,引动他深藏的本能欲望。
这让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来维持防御。
他并未贸然闯入这龙潭虎穴。而是走到府邸侧面一处相对僻静、堆满杂物的巷口,无视了地面的污秽,直接盘膝坐下。
他将手中那卷看似普通的竹简轻轻摊开,置于膝上。
竹简之上,以古篆刻写着《道德经》的经文,此刻似乎感应到外界的污浊,那些文字隐隐散发出温润、平和、坚韧的青色光晕,驱散了身边尺许范围内的污浊之气。
尹喜闭上双目,摒除杂念,口唇微动,无声地诵念起那蕴含无上大道的经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随着他心神沉浸,低沉而充满某种玄妙韵律的诵经声虽未真正发出声响,却引动了天地间至纯至清的道德之力。
膝上竹简青光大盛,上面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游鱼般在竹简表面流转!
柔和而坚韧的青色光芒,以尹喜为中心,如同投入浑浊湖水中的一颗明珠,光芒虽不耀眼,却坚定不移地向四周缓缓荡漾开去,化作一圈圈清澈的涟漪。
清光所过之处,巷子里那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气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净化、稀释,变淡了许多。
那些无处不在、撩拨心弦的欲望低语和幻象也暂时被压制、驱散。
几个恰好路过巷口、神情浑噩、眼神狂热的行人,被这清冷的青光照拂而过,浑身猛地一个激灵,眼神似乎恢复了一刹那的清明,茫然地看了看周围肮脏的环境和自己,脸上露出困惑与一丝羞惭!
旋即,那无形的欲望魔念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们的眼神迅速重新被麻木、贪婪或色欲占据,低下头,更快地匆匆走开,仿佛要逃离那片刻的“不适”。
尹喜心中并无半分喜意,反而愈发沉重。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以《道德经》真意催发的净化清光,其效果就如同试图用一杯清水去净化一潭广阔无垠、深不见底的污浊泥沼!
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清光仅仅能覆盖周身方圆数丈的范围,而且极其耗费心神。
只要他诵经的意念稍有松懈,诵经声稍停,那无孔不入、庞大无比的欲望秽气便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潮水,瞬间汹涌反扑回来,以更猛烈的势头重新填满刚刚被短暂净化的空间,甚至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在他催发清光的同时,那西门府邸深处,那股冰冷、邪异、充满了玩弄意味的恐怖意志,似乎清晰地察觉到了这微弱却“不合时宜”的抵抗。
一股隐晦却强大无比的魔念如同毒蛇般扫过小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的审视,随即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轻蔑的嗤笑,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然后便不再关注,继续沉浸于吸食全城的欲望之中。
似乎尹喜的存在,只是一只稍微特别点的蝼蚁,不值得过多留意。
尹喜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冷,看着眼前眨眼间便恢复污浊、甚至更甚从前的巷道,望着那座被冲天邪异红光笼罩、如同魔域巢穴的西门府,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深切的忧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魔根深种,邪源已固。寻常道德教化,清风拂面,于此等成型之魔欲之域,难动其分毫。”
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西门庆,显然是这魔窟最核心的节点,是魔念的承载者和放大器。
但此刻那府邸之内邪气冲天,那西门庆的气息变得诡异而强大,贸然闯入,不仅难以成功,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将自己也陷于险地。
他需要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来遏制这魔窟的扩张,或者等待更合适的时机,乃至更强的援手。
尹喜轻轻叹息一声,收起膝上竹简,那青光照耀的范围迅速缩小。
他起身,身影如同融入水流的一滴墨汁,悄然隐入巷子更深的阴影之中,气息彻底收敛,如同一个沉默而警惕的观察者,继续严密地监视着这座欲望之城的每一次脉动,每一个变化。
他知道,一场针对这魔窟根源的真正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是这场无声战争中最前沿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