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至三分之一时,雕花木门再次被推开。周母拄着金丝楠木拐杖缓缓而入,少朴佝偻着背跟在身后,刻意垂着头,青灰色胎记被阴影完全笼罩。静云慌忙起身行礼,目光始终盯着周母的裙摆,余光却不自觉地捕捉到少朴歪斜的身影。
“云儿啊,”周母枯瘦的手抚上静云发凉的手背,指甲上嵌着的翡翠扳指硌得她生疼,“少朴身子弱,夜里总犯咳嗽。”她忽然用力攥紧静云的手,声音陡然严厉,“你既进了周家的门,便要尽好做妻子的本分。”
静云垂眸点头,绣着金线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添的淤青——那是兄长将她塞进花轿时留下的。少朴的喉结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在触及母亲警告的眼神时,默默将手缩进了广袖。
待周母离开,新房陷入死寂。静云坐在妆奁前,铜镜里映出少朴扶着雕花床柱喘息的模样。他每呼吸一次,肩头便剧烈起伏,像搁浅的鱼。她鬼使神差地摸向妆匣底层,那里藏着从娘家带来的安神香。
“不用。”少朴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你睡床,我去书房。”不等静云反应,他已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往外走,衣角扫落桌上的红烛。火苗窜上幔帐的瞬间,静云几乎是扑过去将火扑灭,发丝被燎得蜷曲。
少朴僵在原地,看着她被熏黑的指尖,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发病时,母亲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抱住抽搐的他。“对不......”他的道歉被静云摇头打断,她从妆匣里取出药膏,轻轻涂抹在自己受伤的手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而在另一处院落,周少白正对着铜镜扯下喜服。绣金线的领口勒出红痕,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眼前却不断闪过迎亲时百姓惊艳的目光。“我若不替他,你当真要让个活死人去拜堂?”他对着虚空质问,酒壶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碎瓷溅起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夜枭。
与此同时,薛府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林致远踢翻八仙桌,酒气混着血腥味在屋内弥漫:“当年若不是您执意阻拦,静云何至沦落到......”他的话被薛母的拐杖声打断。
“够了!”薛母捏着绣帕掩住口鼻,“一个哑巴,又是被兄长卖掉的,你若娶她进门,薛家的脸面往哪搁?”她忽然凑近儿子,压低声音道,“你以为周家真不知道少白代娶的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林致远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博古架,青瓷花瓶应声而碎。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暴雨倾盆,他背着高烧的静云在泥泞中狂奔,却被母亲派人强行拦下。怀中的温度渐渐冰冷,最后只留下静云无声的眼泪,滴在他手背烫出永久的疤。
夜更深了。静云望着窗外残月,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门前,透过门缝看见少朴蜷缩在藤椅上,月光照亮他半张狰狞的脸。突然,一阵急促的喘息传来,少朴痛苦地捂住胸口,药瓶从掌心滚落。
静云推门而入的瞬间,少朴慌乱地用衣袖遮住胎记。她却径直捡起药瓶,倒出药丸递到他唇边。少朴愣住了,温热的手指擦过他干裂的嘴唇,带着安神香的气息。这是自发病以来,第一次有人不带着恐惧与怜悯触碰他。
“为何......”少朴艰难开口,话未说完便被剧烈咳嗽打断。静云从袖中掏出帕子,接住他咳出的血沫,又倒了杯温水,用手势示意他服药。月光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地面投下模糊的轮廓。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响过后,整个周家大宅陷入更深的寂静。少白躺在空荡的喜床上,盯着帐顶的并蒂莲图案出神;林致远醉倒在满地狼藉中,手里还攥着半枚断裂的玉佩;而静云和少朴,在这个漫长的夜里,第一次有了超越恐惧与怜悯的,某种微妙的联结。
天快亮时,静云在少朴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叠画纸。展开的瞬间,她呼吸停滞——每张纸上都画着不同姿态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细腻如真,却无一例外,都带着残缺。少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看到画纸的刹那,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小时候发病摔下阁楼,”他盯着自己扭曲的手指,声音轻得像风,“醒来后什么都画不了,除了......”静云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在掌心写下一个“美”字。少朴浑身一震,那些被嘲笑、被恐惧的岁月突然有了裂缝,透进第一缕光。
晨光刺破云层时,周府上下开始忙碌。丫鬟们端着洗漱用品进进出出,没人注意到书房里交握的手,也没人听见那声压抑许久的呜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昨夜的月光下,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