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丝凉意,却也裹挟着日益蓬勃的暖意,吹过城郊小院。陈默放下修补好的小凳子,指尖拂过女儿泪痕未干的小脸,粗糙的触感带着笨拙的温柔。
“好了。”声音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念恩破涕为笑,宝贝似的拿起画板,蜡笔飞舞,断裂的凳子、磕碰的凹痕都被覆盖,画面上是永不凋谢的盛夏葡萄架,奶奶腕间的“金镯”光芒四射,爸爸在湛蓝“天空”下铺着瓦片,稳固着她的世界。
“奶奶!爸爸!快看!”她兴奋地举起画板。
陈母眯着眼,看清画中自己腕间的“小太阳”和安坐新凳的身影,皱纹如秋菊绽放,浑浊的眼里盛满温柔:“好…真好…咱们念恩心里装着个永不凋谢的夏天呢…”她下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
陈默的目光落在画上那片浓烈的色彩,那被神化的背影。他起身走近,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沾着泥土木屑的食指,带着朝圣般的迟疑,极其缓慢、轻柔地拂过画纸上饱满的葡萄、浓密的绿叶、奶奶的“金镯”,最后停留在那片小小的湛蓝“瓦”上,仿佛承载着真实的重量。
“爸爸,你看那儿!”陈念恩清脆的声音响起,小手指向真实葡萄藤虬结盘曲的根部。
陈默和陈母的目光顺着望去。
枯藤深褐色的根部,紧贴冰冷潮湿的泥土,一点针尖般微不可察的嫩绿,正顽强地顶破枯死的韧皮!两片米粒大小、近乎透明的稚嫩叶芽,在微风中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舒展!叶尖上,一颗晶莹的晨露,折射出七彩光芒。
“芽…”陈母的声音悠长而哽咽,干枯的手指攥紧蒲扇竹柄,“…是芽啊…这老藤…到底…到底是熬过来了…”泪水无声滑落,不是悲伤,是目睹绝境中生命奇迹的震撼与狂喜。
陈默的呼吸屏住了。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那点倔强的嫩绿。这抹脆弱却真实的新绿,像一道无声惊雷,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炸响!过往的风雪、背叛、倾轧、绝望…那些冰冷的画面,在这微小却磅礴的生命力面前,骤然褪色、碎裂、崩塌!
他缓缓收回停留在画中“瓦片”上的手指。目光从枯藤新芽,移回画板上的盛夏,再落到母亲空荡的手腕,最后定格在地上——那个他买回来、沾了些许泥土、孤零零躺在画板旁的软桃。
时间仿佛凝固。陈默弯下腰。沾着泥土、木屑和铁锈气息的宽大手掌,伸向桃子。他没有掸去浮土,反而用拇指指腹,在那沾染春泥的桃皮上,极其缓慢、珍重地摩挲了两下。然后,他直起身,将这个带着大地气息的桃子,轻轻放进女儿摊开的掌心。指尖与女儿温热的掌心短暂相触。
“吃吧。”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的艰涩微响。耗尽力气,也蕴含无法言说的重量。
陈念恩低头看看掌心的桃子,又抬头看看爸爸眼中深不见底却剧烈翻涌的漩涡。她珍惜地摸了摸桃子上被爸爸摩挲过的地方。
陈默转身,重新走向院角那片新翻开的土地。弯腰,宽厚的手掌握紧旧锄头冰凉的木柄。锄刃扬起,带着与之前宣泄截然不同的、沉静而坚实的力量,深深楔入湿润肥沃的春泥。
“噗——”
泥土被翻开,黝黑、油亮,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锄头扬起,落下,节奏沉稳而充满希望。他沉默地耕耘着,弓起的脊背在暮春暖阳下,如同一座正在苏醒的山峦,沉默、坚实,为身后的世界遮挡着一切风霜。
陈念恩小口咬破桃子,清甜的汁水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溢满口腔。她满足地眯眼,看看画板上的盛夏,看看藤根真实的嫩芽,再看看爸爸挥锄劳作的背影。
陈母手中的蒲扇,轻轻摇动起来。泪水已干,脸上是历尽劫波后的安详与满足。她的目光,如同坚韧温柔的藤蔓,缠绕着儿子和孙女。
小屋窗户敞开着。葡萄枯藤下倔强的隐芽,画板上永不褪色的盛夏,锄头翻动泥土的芬芳,清甜桃子的气息,交织成一道无形而坚不可摧的屏障。院门紧闭,高墙肃立,将过往所有风雪、污浊与不堪,彻底隔绝于外,永世不得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