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漫长又短暂。陈默抱着女儿,机械地迈着步子,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仿佛行走在一个透明的、隔绝的冰罩里,外面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只有怀中女儿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和那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滚烫泪水的温度,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连接。
陈念恩的哭声渐渐小了,从剧烈的抽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最后只剩下身体偶尔无法控制的轻颤。她的小脸依旧埋在爸爸的颈窝里,像一只受惊过度后寻求庇护的小兽,紧紧依偎着唯一的温暖源。泪水浸湿了陈默肩膀一大片,带来冰凉黏腻的触感,但这冰凉之下,却奇异地传递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那是女儿活着、依赖着他的证明。
不知走了多久,熟悉的低矮院门出现在视线里。陈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正在小院一角翻晒着旧棉絮的陈母听到动静,抬起头。当看到儿子抱着孙女走进来,而孙女明显哭过、小脸埋在儿子怀里一动不动时,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和担忧。
“默啊?这是咋了?念恩咋哭了?”陈母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急切。她的目光在儿子异常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心中更是猛地一沉。儿子的眼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空洞和死寂,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陈默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他甚至没有看母亲。他只是抱着女儿,径直走向屋里,动作依旧缓慢而僵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将陈念恩轻轻地放在炕沿上。小丫头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一双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小脸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种巨大的委屈和尚未消散的恐惧。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奶奶,又飞快地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陈默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地替女儿脱掉了那双开了胶的旧运动鞋。他的手指触碰到女儿冰凉的脚丫时,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凝固的温柔,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女儿的小脚,试图传递一点暖意。但他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陈母看着这一幕,心都要碎了。她走上前,想摸摸孙女的脸,又怕吓到她,只能焦急地看向儿子:“默啊,到底出啥事了?你跟妈说啊!是不是……是不是杨家那些畜生又……” 她不敢往下想,那些打砸辱骂的噩梦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陈默依旧沉默。他替女儿穿好家里的棉拖鞋,然后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看母亲焦急的脸,也没有看女儿苍白的小脸。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几株绿意盎然的蒜苗上,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字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碴:
“没事……妈。”
“是杨雪……带着她儿子……去学校门口……骂念恩……”
短短一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高大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强行站稳。他没有解释“她儿子”是谁,也没有说杨雪骂了什么。但这寥寥数语,已经足够让饱经沧桑的陈母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儿子此刻那死寂状态背后的滔天巨浪和彻底心死。
陈母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水,愤怒和心痛让她浑身颤抖。“那个……那个天杀的毒妇!她……她怎么能……” 她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看着孙女那惊恐委屈的小脸,所有咒骂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悲凉。她知道,儿子此刻承受的痛苦,远比任何咒骂都更甚万倍。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孩子。她坐到炕沿,将还在微微发抖的陈念恩轻轻搂进怀里,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一下下轻抚着孙女瘦弱的脊背,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慈爱:“念恩乖,念恩不怕……回家了,有奶奶在,有爸爸在,谁也不敢欺负咱们念恩……咱念恩是好孩子,是最好的孩子……”
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安抚,终于让陈念恩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靠在奶奶怀里,小嘴一瘪,委屈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但这次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哭泣,而是带着一种宣泄和后怕的呜咽:“奶奶……她……她说念恩是……是赔钱货……说念恩穿破烂……说爸爸是穷鬼……她好坏……她不是我妈妈……” 孩子断断续续地、带着哭腔诉说着,将心底最深的恐惧和认知说了出来。
陈母听着,心如刀绞,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只能更紧地搂住孙女,一遍遍重复着:“胡说!她放屁!咱念恩是奶奶的宝贝疙瘩!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咱不稀罕她!不认她!”
陈默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母亲和女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女儿带着哭腔的控诉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赔钱货”、“穷鬼”、“她不是我妈妈”……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反复扎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再次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转身,没有加入母亲对女儿的安抚。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身后传来的哭泣和低语,如同在无声地承受一场凌迟。冰层之下,那盘踞的根须似乎在汲取着这份痛苦,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但冰层之上,那片小小的、由母亲和女儿相互依偎取暖的天地,又透出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固执地对抗着周遭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