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烛火跳了两跳,苏若雪指尖在粗布凸纹上反复摩挲,指甲盖被棱起的经纬硌得发红。
楼下伙计送来的半片样本摊在檀木案上,边缘还沾着码头的水痕——方才那伙计跑得太急,粗布角擦过门槛时刮破了道小口,露出里面灰白的纱线。
\"这不是随意压的布纹。\"她突然出声,惊得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打了个激灵。
苏若雪没抬头,另一只手从妆匣里摸出枚银簪,顺着凸纹轻轻划,\"你看,这道三上一下的斜纹,和《天工开物·乃服》里记载的'经纬记事法'......\"话音顿住,她猛地抽回手,银簪\"当啷\"掉在案上。
密室门被推开时,顾承砚正抱着一摞线装书进来。
他发梢还沾着江风的潮气——方才接到消息后,他从染坊直接赶回来,青竹布长衫下摆沾了靛蓝染料,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若雪?\"他放书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什么,\"可是有发现?\"
苏若雪抬头,眼睛亮得惊人。
她抓起粗布按在《天工开物》摊开的书页上,指尖顺着古谱里\"避文印\"的图示移动:\"明代织工为躲文字狱,用经纬密度变化编码。
你看这里——\"她将粗布逆时针转了半圈,\"三梭平纹接两梭斜纹,对应'煤船'二字;再数这排隐起的纬线......\"
顾承砚俯身时闻到她发间的桂花香——是今早她亲手晒的桂饼,放在妆台最里层的。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粗布上,喉结动了动:\"十六字?\"
\"煤船三更卸,南仓第七檩下藏声。\"苏若雪的声音发颤,手指在破译出的字上一一划过,\"和码头老陈说的流浪儿念的'东边亮了,梭子该翻身',用的是同套编码。\"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顾承砚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
他想起方才在染坊,老匠头阿福还在抱怨:\"现在的小年轻,连七梭双纬都不肯学,说是费工费料不讨好。\"可这粗布——他拈起边角,对着光看经纬交织的密度,\"七梭双纬密织,每寸三十三线。
机器织的布最多二十八线,这是纯手作。\"
\"但运煤船的工人是临时雇的。\"苏若雪翻出码头账册,\"船主说这些人都是江北来的难民,登记时连名字都写不全。\"她指尖点在\"灰坯土布\"四个字上,\"这种布只用来包茶叶瓷器,谁会用手作密织的料子包货?\"
顾承砚突然抓起粗布冲出密室。
楼下伙计正守着炭盆烤手,被他撞得踉跄:\"备车!
去江北码头。\"
等他再回来时,后颈沾着夜露,手里多了半卷同样的粗布——是从船主家灶膛里抢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焦痕。\"船主说这布是货主给的,说'包完货就烧了'。\"他将两卷布并排铺开,\"但这卷的经纬编码少了半段,像是故意撕下来留给老陈捡的。\"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手背:\"你看这焦痕——和你母亲那半块帕子上的是不是一样?\"
顾承砚的手顿住。
十七年前火场里的焦味突然涌进鼻腔,他记得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帕子,边角的焦黑和这粗布上的一模一样。\"他们在引我们入局。\"他低声说,\"从流浪儿念的童谣,到老陈捡到粗布,再到船主烧布......\"
\"所以你让青鸟去南仓?\"
顾承砚点头:\"七檩下藏声——'声'可能是指声音。
陶埙、竹筒,或者......\"他没说完,密室门被轻轻叩响。
青鸟立在门口,灰布长衫上沾着草屑。
他惯常冷硬的眉目此刻添了丝紧绷:\"已按您说的,伪装成夜巡脚夫混进南仓。
子时三刻,有个驼背老妇推独轮车进去,倒了筐烂菜叶在第七檩下。\"
\"菜叶里有东西?\"苏若雪追问。
青鸟从怀里摸出只陶埙,表面裹着层暗绿包浆,吹口处有细裂痕。\"吹的时候没声音,\"他将陶埙凑近耳朵,\"但贴着听,内壁有刮痕——像是用细针划的,凑起来是段《归络调》。\"
顾承砚接过陶埙,指腹抚过那些细微的刻痕。
《归络调》是苏绣娘传了三代的调子,他记得小时候,苏若雪的母亲常哼着这调子绣并蒂莲。\"你说那老妇......\"
\"穿青布棉袄,裹着蓝布头巾。\"青鸟突然眯起眼,\"走路时右脚微跛,右手揣在怀里没露出来——但她搬菜筐时,我瞥见袖口漏出半截,食指和中指齐根断了。\"
密室里的烛火突然灭了。
苏若雪摸黑点燃火折子,暖黄的光重新爬上众人脸庞。
顾承砚盯着陶埙上的刻痕,喉结动了动:\"去把阿福师傅请来。\"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什么,\"他说过,当年跟着你母亲绣红旗时,绣娘们会在帕子上用断指血做记号......\"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雀。
苏若雪刚在武汉位置点下红点,楼下木楼梯便传来\"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染坊的赵二撞开厅门时,额角还挂着汗珠,手里攥着半片粗布,布边被火燎过似的蜷着,\"少东家!
码头上收破布的老陈说,今晨在装卸区捡到这半块,说和前日那卷纹路像得很!\"
顾承砚从账册里抬眼,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
他注意到赵二袖管沾着靛蓝染料——这是染坊第三缸的颜色,说明他刚从染池边过来。\"放桌上。\"他声音平稳,目光却已黏在那半片粗布上。
苏若雪起身时带翻了茶盏,青瓷碎片在地上滚了两滚,\"承砚你看——\"她指尖刚要触上布纹,院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
青竹门帘被风掀起,青鸟的灰布长衫先扫了进来。
他腰间挂着的铜哨还在轻晃,那是巡夜队的标记。\"顾先生。\"他反手带上门,门框发出\"吱呀\"一声,\"方才跟踪那老妇到苏州河码头,她进了间竹篾棚子,半柱香后换了身粗麻短打出来。\"他解下腰间布包,倒出团皱巴巴的蓝布头巾,\"这是她翻墙时落下的。\"
顾承砚捏起头巾,嗅到股极淡的皂角香——不是市面上卖的胰子味,倒像手作草木灰皂的清苦。\"你说她断指?\"
青鸟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顾承砚案头那本《苏州织业志》。
书页正翻到\"民国七年织工罢工事件\",上面用朱笔圈着\"金阿秀\"三个字。\"右手食指、中指齐根而断,走路时右脚先点地,是旧伤。\"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当年苏州织机厂大火,金阿秀为救困在阁楼的小工,用断指抠开烧变形的窗棂。
后来巡防队通缉她,报上登过画像......\"
顾承砚的手指突然收紧,头巾边角在掌心勒出红痕。
他想起上个月在旧书摊翻到的《申报》合订本,民国七年八月十五那版,头版标题是《织工暴徒纵火潜逃,工部局悬赏五百银洋》,配图里的姑娘穿着月白短衫,眉眼清俊,右手缠着渗血的白布。\"她该是跟着南洋商队走了。\"他低声道,\"去年还有船主说在泗水见过穿蓝布衫的断指妇人卖绣品。\"
苏若雪突然抽走他手里的头巾,凑到烛火前。
橙黄的光透过粗麻,照出头巾内侧用白线绣的小梭子——三缕线,两寸长,正是苏州织娘行会的暗号。\"他们不是散兵游勇。\"她指尖抚过梭子纹路,\"从汉口的米商,到镇江的船户,再到我们收到的粗布......\"她转身拉开檀木柜,取出卷着红绸的地图。
绸子滑落时,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点——从重庆到上海,沿江十三个城镇,每个点旁都标着日期。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临终前说,当年绣娘们用帕子传信,用经线记位置,纬线记时间。
我原以为是旧时代的故事......\"她在上海位置点了个新红点,墨迹未干便晕开个小圈,\"可你看,汉口的红点是上月初三,镇江是初九,我们收到第一块粗布是十二,今天......\"她抬头时眼尾泛红,\"今天是十七,正好五天一个。\"
顾承砚突然抓起案头狼毫,笔锋在宣纸上重重一顿。
墨汁溅在\"哑线计划\"四个字上,晕开团模糊的黑。\"他们在织网。\"他盯着地图上的红点,喉结滚动两下,\"我们还在查每条线的来头,人家已经把网眼织到我们脚边了。\"他放下笔,指节叩了叩那半片粗布,\"赵二,去通知所有作坊:从明早开始,每匹布多织一尺无标粗布,随货发往各地。
不问买家是谁,不管运到哪——\"他抬眼时目光如刀,\"就说这是顾苏织坊新出的'人情布',换个交情。\"
赵二攥着粗布样本退下时,门帘又被夜风吹得掀起。
苏若雪将地图重新用红绸裹好,手指在绸面上轻轻摩挲:\"哑线......是要做他们网里的一根线?\"
\"不是做线。\"顾承砚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渐起的薄雾。
月亮被云遮住半边,照得青瓦像浸在墨里,\"是要让他们知道,这张网里,有根线会自己动。\"
三天后的夜来得格外急。
苏州河畔的\"福兴染坊\"刚关了门,后院突然腾起火光。
顾承砚赶到时,水龙队的铜泵正\"哐当哐当\"响,染匠们举着长竹竿扑打晾架上的火。
他站在街对面,看着火星子窜上屋檐,突然眯起眼——晾架上几匹未烧尽的湿布在水汽里泛着淡蓝,像是被谁用清水拓了幅画。
\"少东家!\"染坊的王掌柜浑身湿透跑过来,手里举着半幅布,\"火灭了才发现,这湿布遇水显纹路!
您看——\"
顾承砚接过布,水汽顺着指尖往下淌。
淡蓝的纹路在布面上慢慢清晰,是长江的形状,十三个红点像串起的珍珠。
最末端的上海点旁,一行小字正随着布面晾干逐渐变淡:\"火炼真丝不断头\"。
钟楼的十一下钟声撞破夜色时,顾承砚站在染坊屋顶。
他望着仍在冒烟的晾架,想起方才救火时,水龙喷出的热水淋在布上,纹路显得分外清晰。
风掀起他的衣角,带过残留的焦糊味,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被风揉碎:\"原来要的不是火......\"
月光重新漫过瓦脊时,他摸出怀里的陶埙。
埙口的细裂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他指尖一颤。
陶埙落在青瓦上,滚了两滚,停在块被火烤得发白的布片旁。
那布片上,淡蓝的纹路正随着夜露凝结,缓缓浮现出半座钟楼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