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手指在留声机转盘上顿了三顿。
黄铜唱针刮过胶木唱片的刺啦声里,他又倒回了半圈。
暗室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晕裹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照见他眼尾因彻夜未眠泛起的青影——这是他第三十七次回放密室监控。
“停。”他突然低喝。
青鸟立刻按下暂停键。
胶片上的苏若雪定格在抬指拨弦的瞬间,月白衫袖在烛火里漾着暖黄的涟漪,而青砖地面上那道影子的指尖,正悬在琴弦上方半寸处,与她的动作严丝合缝,却比她的指尖早了一根发丝的距离。
顾承砚抄起案头的秒表,重新转动转盘。
“叮——”
苏若雪的指尖触弦,琴音清越。
几乎同时,胶片里传来另一声极轻的“叮”,混在余韵里若有若无。
他猛地掐停秒表,表盘上的红色指针颤巍巍指向0.8。
“音准分毫不差。”他喉结滚动,指节抵着桌沿发白,“不是预测……是已经在她脑子里种下了‘回声’。”
苏若雪正捧着茶盏的手突然一抖,热茶水溅在腕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顾承砚从檀木匣里抽出的泛黄纸页——那是苏夫人当年的《守脉日志》,墨迹晕开的“镜织症”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当执钥者长期暴露于高频共振场,神识可被复制投射,形成本体未知的‘声傀’。”
“若雪。”顾承砚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比如突然头痛,或者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苏若雪望着案头跳动的灯花,睫毛轻颤。
半月前北栈仓库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她本是去清点新到的蜀锦,穿过堆满木箱的走廊时,头顶的电灯“滋啦”炸响,黑暗里有嗡鸣像针一样扎进太阳穴。
再睁眼时她躺在仓库角落的草垫上,老陈头正拍着她的背喊“苏小姐”,只说许是天热中了暑。
“那天……”她按住眉心,“我醒来时领口黏糊糊的,以为是汗。”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起她搭在椅背上的月白外衫,凑到油灯下。
指尖顺着领口内衬一寸寸摸过去,在锁骨位置触到极细的凸起。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镜片下,几根比蛛丝还细的金属纤维在灯影里泛着冷光——正是“织语接收线圈”的材料,能将脑电波转化为声波,再通过共振场投射到体外。
“他们早就开始了。”他将纤维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从你第一次在织坊弹《归络调》时,就开始用你的脑波养这个‘声傀’。我们听见的,不过是他们想让我们听见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两下,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着飞出去。
青鸟突然起身,刀鞘撞在桌角发出闷响:“需要我带人去北栈。”
“不。”顾承砚按住他的手腕,“打草惊蛇就前功尽弃了。他们要的是‘钥匙’彻底成型,我们就给他们个快成型的假象。”他转向苏若雪,目光里有火在烧,“若雪,从今晚开始,你搬去地下密窖。”
苏若雪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顾家祖宅的密窖在染坊地下三丈,四壁嵌着隔音的棉麻,连老鼠打洞的声音都传不出去。
“你是说……”
“明面上,让阿桃扮你。”顾承砚从抽屉里取出个雕花木盒,打开是枚翡翠簪子,“她跟你身形像,戴上这簪子,再在房里放预录的《归络调》——他们要监控,我们就给他们看‘苏若雪’每日寅时练琴的模样。”
“那我呢?”苏若雪指尖抚过《守脉日志》上的“破茧篇”三个字。
“你在密窖练新曲。”顾承砚抽出张曲谱,墨迹未干的音符像游鱼般在纸上跳动,“我查了古籍,声傀依赖的是脑波共振。新曲里嵌了紊乱节拍,等他们以为‘钥匙’要成了……”他的拇指重重按在曲谱末尾的重音符号上,“就该他们的系统先疯了。”
青鸟突然笑了,眉峰舒展:“这法子妙,真真假假,倒让他们自己成了瓮里的蛐蛐。”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眼底的血丝,伸手替他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那阿砚你呢?要守着密窖,还要盯着阿桃,还要……”
“我有青鸟。”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布料传到她掌心,“再说了,我还得留着精神,等你破茧那天,给你煮酒酿圆子。”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
密窖的石门在苏若雪身后缓缓闭合,顾承砚望着门隙里最后一缕月光,转身时瞥见书案上的留声机。
他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键,胶木唱片转动的轻响里,突然溢出段杂音——像是电流穿过水面,又像是有人在极远处低笑。
他的手指悬在暂停键上方,喉结动了动。
这夜的风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第三日凌晨,顾承砚盯着监控屏时,发现洋房阁楼的控制台突然开始频繁跳动。
红色指示灯像被人抽了线的木偶,先是慢半拍,接着快半拍,最后彻底乱了节奏,在“正常”与“异常”之间来回震荡,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在撕扯那根维系着一切的弦。
第三日凌晨的监控屏上,七条代表不同频段的线路突然像被抽了筋的蛇,先是两两纠缠着明灭,紧接着“唰”地全部挺直,红得刺眼的光标齐齐钉在“执钥体”标签上。
电报机的齿轮咬着发报带,金属齿尖刮擦出刺耳的嗡鸣,墨辊在纸带上洇出歪斜的字迹:“信号冲突!确认双重源流!”
顾承砚的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眼底浮起冷冽的光。
他早算到这一步——当假苏若雪的预录琴音与真苏若雪在密窖里弹的紊乱节拍同时传入敌方接收系统,两套频率重叠的脑波信号足够让那些躲在暗室里的“织网人”方寸大乱。
“他们分不清哪个是真的了。”他低笑一声,指节抵着下巴,“青鸟,带一队人去封锁洋房后巷,留两个兄弟守着前门——别让耗子跑了。”
青鸟的佩刀在腰间轻晃,刀鞘上的铜环撞出细碎的响:“要现在冲进去?”
“再等等。”顾承砚扯松领口,喉结滚动时像压着团火,“他们越急着确认‘执钥体’,就越会暴露更多线头。”他瞥了眼墙上的西洋钟,分针正缓缓爬向三点——正是苏若雪在密窖里弹《破茧调》第三段的时辰,“等他们把所有接收端都对准阁楼的假人……”他的拇指在监控屏上“执钥体”标签处重重一按,“再收网。”
可计划总比变故慢半拍。
第五日寅时,阿桃攥着帕子撞开书房门时,鬓角的翡翠簪子歪在耳后。
她的脸白得像染坊刚晾的素绢,指尖抖得握不住帕子,“顾、顾少东……”她掀起耳后碎发,淡青色的条纹从耳后根蜿蜒到后颈,像条爬在雪地上的青虫,“我耳朵里……嗡嗡的,像有蝉在咬骨头。”
顾承砚的瞳孔骤缩。
他托起阿桃的后颈,指腹触到皮肤下细微的凸起——和苏若雪领口的金属纤维不同,这是更隐蔽的“织纹”,顺着神经脉络生长,“他们的共振场扩散了。”他扯过白大褂裹住阿桃发抖的肩,“阿桃,委屈你了。”
“不委屈!”阿桃吸了吸鼻子,“能帮苏小姐,我、我疼点算什么?”
顾承砚转身从保险柜里抽出两本琴谱,封皮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意:“从今晚开始,你和若雪各练半本,每天换着弹。前半夜你在阁楼弹《归络调》前八段,后半夜她在密窖弹后八段——他们要拼接完整信号,我们就给他们两本乱码。”他将琴谱在烛火上烤了烤,纸页边缘卷起焦黑的边,“弹完的谱子立刻烧了,别留半张纸灰。”
第七日深夜的雨来得急。
顾承砚在书房守着留声机,窗外的雨帘里突然闪过刺目的白光——是洋房方向的电闸炸了。
他抓起外套冲向门外时,爆炸声裹着热浪撞过来,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少东!”青鸟从雨幕里冲出来,脸上沾着黑灰,“地下室炸了!控制台烧得只剩骨架!”
顾承砚踩着碎砖冲进地下室,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控制台的金属外壳扭曲成狰狞的形状,墙上的投影布还在冒烟,残留的字迹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能勉强辨出“母已逝,女何归?”几个字。
而在废墟中央,半块熔了角的铜算盘正躺在瓦砾堆里,算盘珠上的包浆被高温灼出斑驳的痕——正是三个月前他交给码头工头赵五的那枚,用来联络地下运输线的信物。
他蹲下身拾起算盘,指腹抚过烧得变形的边框。
赵五被捕那天,他亲手把算盘塞进对方袖管,说“留个念想”。
此刻这枚算盘出现在敌方老巢,像把淬了毒的刀,扎穿所有伪装——原来那些自以为操控着“声傀”的人,早被他们织进的线反制了。
“他们怕了。”顾承砚将算盘揣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怕这些他们亲手埋下的线,突然不听使唤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
顾承砚转身时,看见苏若雪抱着一摞烧剩的谱灰站在门口。
她发梢滴着水,月白衫子沾了不少黑灰,却仍细心地将半张未烧尽的纸页夹在指缝里。
“阿砚。”她走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沾着烟灰的手背,“我在密窖墙缝里摸到这个。”
泛黄的纸片被她掌心焐得温热,边缘还带着墙灰的痕迹。
顾承砚凑近看时,只见上面是行秀挺的小楷,墨迹因年代久远泛着茶褐色:“若雪,当你读到这行字,记住:真正的织心网,从来不在机器里。”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织心网”三个字,像在抚触母亲的温度:“这是……娘的字。”
顾承砚将纸片小心折好,放进贴胸的口袋里。
窗外传来晨鸡的第一声啼鸣,他望着苏若雪被火光映得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在留声机里听见的杂音——那不是电流,是希望破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