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九月十七日,黄海海面,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站在定远舰的飞桥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远镜的黄铜边缘。三天前,他们护送运兵船至鸭绿江口的大东沟,此刻正准备返航威海卫。
\"提督,西南方向发现煤烟!\"了望哨的喊声刺破了甲板上的宁静。丁汝昌举起望远镜,只见水天相接处升起数道灰黑色的烟柱,像狰狞的巨蟒在天际蠕动。他心里猛地一沉——那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标志性煤烟,只有他们的新式锅炉能烧出如此浓重的烟柱。
\"各舰注意!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战斗!\"丁汝昌的声音透过铜管传向各舰。刹那间,北洋水师的十二艘舰船像被惊醒的巨兽,烟囱里喷出更浓的黑烟,轮机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定远舰主炮的炮衣被掀开,露出黝黑的炮口,炮组成员扛着炮弹,在甲板上跑动如飞。
这年夏天,朝鲜半岛战火点燃。日军以\"保护侨民\"为名进驻汉城,突袭清军牙山营地,甲午战争正式爆发。北洋水师作为清廷唯一的近代化舰队,成了拱卫京畿、争夺制海权的关键。可丁汝昌比谁都清楚,这支看似威武的舰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实力强大——主力舰定远、镇远下水已近十年,锅炉老化,航速比日军新锐舰慢了近三节;炮弹更是奇缺,不少穿甲弹里填的竟是沙土而非炸药,这是他上个月给李鸿章的奏折里反复提及的隐患(《丁汝昌甲午海战奏稿》)。
\"敌舰成单纵阵驶来!\"镇远舰发来旗语。丁汝昌望着日军舰队逐渐清晰的轮廓,十二艘舰船排着整齐的纵队,像把锋利的剃刀直插北洋水师的阵形。他咬了咬牙,下令变阵:\"以'夹缝雁行阵'迎敌!\"这是北洋水师最擅长的阵型,让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居中,其余舰船向两侧展开,形成类似倒\"V\"字的梯队,试图以主炮优势冲击敌阵。
但变阵尚未完成,日军第一游击队的吉野、高千穗等四艘快速巡洋舰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抢占了上风位置。上午十时三十分,吉野舰率先发炮,一颗开花弹呼啸着掠过定远舰的舰艏,在海面上炸起冲天的水柱。丁汝昌下意识地俯身,飞桥上的木板突然剧烈震动——日军的炮弹击中了舰桥,爆炸的气浪将他狠狠掀翻,左腿被坠落的木梁砸中,鲜血瞬间浸透了官服。
\"提督!\"副官扑过来,想把他抬进舱内。丁汝昌推开他,挣扎着扶住栏杆,左腿的剧痛让他额头冒汗,却死死盯着战场,此时他才看清,日军采用的是\"单纵阵\",将快速舰只编为第一游击队,主力舰殿后,既能发挥速射炮优势,又能灵活包抄,显然是早有预谋。
定远舰的305毫米主炮怒吼着,炮弹在吉野舰旁炸开,激起的水柱几乎淹没了舰体。可日军的速射炮射速是北洋水师的五倍,密集的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北洋舰船的甲板上。超勇舰首先中弹起火,木质甲板被点燃,浓烟滚滚中,管带黄建勋拒绝弃舰,与军舰一同沉入海底。
\"致远舰请求冲锋!\"旗语兵高声报告。丁汝昌看向右侧,邓世昌指挥的致远舰像头愤怒的公牛,在弹雨中左冲右突。这艘巡洋舰舰龄已近八年,航速远不及吉野,却始终死死咬住日军舰队。突然,一发炮弹击中致远舰的水线,海水疯狂涌入舱室,舰体开始倾斜。
邓世昌站在致远舰的指挥台上,左手紧握舵轮,右手按着胸口的望远镜。他看见吉野舰正调转炮口,瞄准了旗舰定远,那里有他敬重的丁提督,有北洋水师的中枢。\"撞沉吉野!\"他嘶吼着拔出佩刀,指向那艘涂着白色舷号的日军巡洋舰,\"弟兄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
轮机舱里,工匠们疯狂地往锅炉里添煤,压力表的指针指向危险的红线。致远舰拖着浓烟,以自身的极限的速度冲向吉野。甲板上,水兵们齐声高唱着《北洋水师军歌》,有的人还在装填最后一发炮弹。吉野舰舰长坪井航三惊慌失措,下令全速后退,并向致远舰发射鱼雷。
\"轰隆——\"鱼雷击中了致远舰的锅炉舱,巨大的爆炸将舰体折成两段。邓世昌被气浪抛入海中,亲兵扔过来的救生圈被他推开。他的爱犬\"太阳\"游到身边,用嘴咬住他的衣袖想拖他上浮,邓世昌按住狗头,与它一同沉入深蓝的海水。这位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的将领,早在战前就对家人说过:\"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清史稿·邓世昌传》)
致远舰沉没的浓烟尚未散去,经远舰又陷入重围。管带林永升率领全舰官兵奋勇还击,炮弹打完了就用步枪射击,日军登上甲板时,他们拔出佩刀展开白刃战。最终经远舰被击沉,林永升头部中弹,倒在舵轮旁时,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丁汝昌在定远舰的甲板上目睹着这一切,他看见镇远舰管带刘步蟾指挥军舰,用主炮击中日军旗舰松岛号的弹药舱,引发连环爆炸,松岛号瞬间成了漂浮的火海,伊东佑亨不得不转移旗舰。可北洋水师的损失更为惨重,超勇、扬威、致远、经远四舰相继沉没,济远、广甲两舰临阵脱逃,只剩下定远、镇远等六舰仍在苦撑。
午后三时,日军舰队开始撤离。海面上漂浮着木板、帆布和尸体,油污在阳光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定远舰的烟囱被打断了两根,甲板上的火炮只剩下四门能正常发射,水兵们或坐或卧,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默默打捞落水的同伴。丁汝昌被扶进舱室,看着桌上的战报,上面写着\"阵亡官兵千余人,沉四舰,伤四舰\",而日军仅沉一艘鱼雷艇,伤数舰。
\"给李中堂发电。\"丁汝昌命令到,\"黄海激战,我军伤亡惨重,然定远、镇远尚存,仍可再战。请速拨炮弹、燃煤,重整舰队。\"
可他等不来足够的补给了。李鸿章为保存实力,下令北洋水师\"避战保船\",困守威海卫港。两个月后,日军从陆路攻陷威海卫炮台,海陆夹击北洋水师。定远舰在刘公岛附近触雷,刘步蟾下令将军舰炸沉,随后服毒自尽,践行了\"舰亡人亡\"的誓言。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七,丁汝昌在威海卫水师提督署里,收到了日军的劝降书。他将劝降书撕得粉碎,给李鸿章写下最后一封奏折:\"汝昌等决不弃报国大义,今惟有一死以尽臣职。\"(《甲午战争档案史料》)当晚,这位在黄海海战中受伤的提督,饮下了一杯鸦片酒,终年五十九岁。他的遗体被发现时,手中还攥着那份未发出的战报。
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北京,光绪帝在养心殿痛哭失声,将奏折摔在地上:\"二十年苦心经营,竟毁于一旦!\"而在日本,明治天皇亲赴广岛大本营,嘉奖联合舰队官兵,举国狂欢。这场海战的胜负,不仅决定了甲午战争的走向,更彻底暴露了清王朝的腐朽与落后——当日本明治政府每年投入国库收入的三成建设海军时,清廷却将海军经费挪用修建颐和园;当日本水兵在舰上钻研战术时,北洋水师的部分将领却在岸上置产纳妾。
黄海的波涛依旧拍打着海岸,只是那片海域里,永远沉睡着致远舰的残骸,沉睡着邓世昌与\"太阳\"犬相拥的忠魂,沉睡着北洋水师将士们未竟的壮志。如果他们有幸看到今日“辽宁”“山东”“福建”三艘庞然巨物在海面上劈波斩浪的情景,应该是满怀的欣慰与自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