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先祖曹锡远本是明末边将,后归降清廷,入正白旗包衣(清代八旗制度下世代服役于皇室或贵族的奴仆群体)。康熙朝时,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兼管两淮盐课,一时权倾东南。江宁织造虽为五品官,却因直接承办皇室绸缎、采办贡品,成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曹寅母孙氏曾为康熙乳母,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驻跸(帝王出行时停留暂住)曹家,可见恩宠之盛。
彼时的江宁织造府,正如《红楼梦》中“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荣国府,是秦淮河边最耀眼的明珠。曹寅工诗善画,广交名士,府中藏书万卷,宴饮不断。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自幼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长大,见惯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精致,也识得“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奢华。
然而,富贵终难长久。康熙晚年,曹家因多次接驾耗资巨靡,加上盐课亏空,早已债台高筑。雍正继位后,严查亏空,曹家首当其冲。雍正五年(1727年),曹雪芹父亲曹頫(fu)被革职抄家,“江宁织造衙门左侧万寿庵内,抄出镀金家伙、绸缎、洋货等物”(《雍正朝起居注册》),全家被押解回京。此时曹雪芹年仅十三岁,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公子,沦为“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赠曹雪芹》)的寒士。
在黄叶村的茅屋里,曹雪芹常对着残灯回忆往昔:“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红楼梦》第一回)这里的“真事”,正是曹家从“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到“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全过程。他笔下的金陵十二钗,多有现实原型:林黛玉的敏感孤高,似曾映照江南才女的影子;薛宝钗的世故圆融,暗合官宦世家女子的生存智慧;而王熙凤的精明狠辣,更让人想起那些在家族兴衰中挣扎的管家妇。
《红楼梦》的创作,是曹雪芹对苦难的反抗。从乾隆初年开始,他在北京西郊“蓬牖茅椽(péng you máo chuán,用蓬草编的窗户,用茅草做的椽子,形容住所简陋),绳床瓦灶”的环境中,开始了“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着书生涯。
他常与好友敦敏、敦诚兄弟往来。敦敏在《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中写道:“不如着书黄叶村,日煮希夷(指清淡的饮食)饭一盂。”可见其生活清贫,却始终未辍笔耕。相传他创作时,常与一位被称为“脂砚斋”的评者互动——此人或为其亲友,熟悉曹家旧事,在批语中屡屡点出“真有是事”“此语犹在耳”。脂砚斋的评语,不仅是对文本的注解,更成了曹雪芹修改的重要参考。如庚辰本第二十二回,脂砚斋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可知曹雪芹临终前仍在修改,全书并未完稿。
乾隆朝文字狱之酷,远超康雍。吕留良案(见第三十四章)后,“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语)成了文人常态。曹雪芹却偏要“借儿女之真情,发政治之感慨”,其勇气可想而知。他将官场腐败藏于“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将家族内斗隐于“抄检大观园”,将礼教虚伪写进“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字字皆有深意,却又“假语村言”,让人抓不住把柄。
这种“藏”与“露”的平衡,成就了《红楼梦》的独特魅力。正如戚蓼生(清代官员,《红楼梦》早期评点者)在序中所言:“吾闻绛树(古代传说中的善歌女子)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即菊花)二牍,一咏史,一抒怀。其声其情,读者静言思之,俱可通也。”
《红楼梦》之所以不朽,在于它以一家写天下,以人情映世情。全书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悲剧为主线,串联起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铺开了一幅乾隆盛世下的社会全景图。
在政治维度,它揭露了官僚体系的腐朽。贾雨村靠贾府势力复官,明知甄英莲(香菱)是恩人之女,却为讨好“四大家族”而“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第四回)。这种“护官符”现象,正是乾隆朝官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缩影。当时的两江总督尹继善曾奏报:“地方官往往瞻顾情面,畏避权势,以致案件拖延,冤屈难伸。”(《清高宗实录》卷三百二十一)与书中描写如出一辙。
在社会层面,它展现了阶级压迫的残酷。金陵十二钗中,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最终被诬陷逐出贾府,含恨而死;香菱被拐卖为妾,受尽折磨,“平生遭际实堪伤”。这些丫鬟的命运,映照着清代奴婢制度的黑暗。据《大清律例》,奴婢“身家系于主家”,主人可随意买卖、责罚,甚至“过失杀奴婢,勿论”。曹雪芹对她们的同情,远超同时代文人的局限。
更深刻的是对人性的洞察。薛宝钗深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规范,却在诗社中展露才华;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却也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凄凉。正如王希廉(清代红学家)所言:“《红楼梦》写人,无一正派,无一反派,皆不过是平常人耳。”这种对人性复杂性的理解,让百年后的读者仍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红楼梦》最初以抄本形式流传,名为《石头记》,每部售价数十金。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前后,京城士大夫家中多有传抄,“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程伟元《红楼梦序》)。
但因其“大旨谈情”,又暗含对礼教的批判,很快引起官方警惕。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西巡抚海成奏请禁毁“淫词小说”,虽未明提《红楼梦》,但此后抄本流传渐趋隐蔽。有记载称,某官宦家藏抄本,“阅至数卷,怒曰:‘此诲淫之书也!’遂付之火”(陈其元《庸闲斋笔记》)。
尽管屡遭禁毁,《红楼梦》的传播却从未停止。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书商程伟元与文人高鹗将抄本整理刊刻,补写后四十回,定名《红楼梦》,是为“程甲本”;次年又修订刊行“程乙本”。这两个刻本的问世,让《红楼梦》从文人圈层走向民间,甚至传入宫中。据《清稗类钞》记载,慈禧太后“尤爱读之,累谕南书房供奉代为评点”。
而民间对《红楼梦》的痴迷,更催生出各种“红学”雏形。道光年间,张新之评点《红楼梦》,认为其“隐写《大学》《中庸》之道”;光绪年间,王梦阮提出“顺治帝与董鄂妃”说。这些解读虽多穿凿,却足见此书影响之深。
曹雪芹离世,大约是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年仅四十余岁。他未能看到自己的着作如何传遍天下,更未料到它会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问世的时代,正是乾隆朝由盛转衰的拐点。表面上“康乾盛世”仍在延续,国库充盈,疆域辽阔;实则吏治腐败、民生凋敝、思想禁锢。而书中“盛筵必散”的感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恰似对这个王朝命运的预言。
百余年后,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写道:“《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价值,在其示人生之真相。”这种“真相”,既是曹家的兴衰史,也是乾隆盛世的另一面镜子——它照见了礼教的虚伪,照见了人性的挣扎,照见了所有繁华终将归于虚无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