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1750—1799),钮祜禄氏,原名善保,字致斋,出身于满洲正红旗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其父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统,早逝后家道中落,和珅与弟弟和琳自幼过着“借贷度日”的生活(《清史稿·和珅传》)。这种经历塑造了他极强的自尊心与向上爬的欲望,也让他深谙人情世故。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和珅凭借世袭的“三等轻车都尉”爵位,被选入銮仪卫当差,负责皇帝出巡时的仪仗事宜。这一职位虽不起眼,却为他提供了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据《啸亭杂录》记载,一次乾隆帝出巡,仓促间找不到黄盖(皇帝仪仗中的重要器物),乾隆帝怒斥:“是谁之过欤?”随行侍卫皆惶恐不敢言,唯有和珅应声答道:“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这句引自古文的对答,既符合乾隆帝崇尚文治的趣味,又显得不卑不亢,当即引起乾隆帝注意。
更大的机遇是在下一年。乾隆帝阅读《论语》时,对其中“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一句的注释不甚明了,身边大臣皆不能答,和珅却准确背诵出朱熹的注解,并阐释其义。乾隆帝惊叹于这个年轻侍卫的学识,当即提拔他为御前侍卫,兼副都统,“自是恩宠日隆”(《清高宗实录》卷九百七)。和珅的崛起,不仅因其才思敏捷,更因其“善揣上意”——他总能精准把握乾隆帝的喜怒哀乐,“所言皆合圣心,所行皆称上意”。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和珅由御前侍卫连升三级,任户部侍郎(正二品),兼总管内务府大臣,开始涉足财政与皇室事务。和珅展现出惊人的行政才能,在整顿内务府财政时,“厘清积弊,岁省度支数十万两”,让长期入不敷出的内务府迅速扭亏为盈,乾隆帝称赞其“才具敏练,堪当重任”(《清史列传·和珅传》)。
此后十年,和珅的权力以火箭速度上升: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任户部尚书、议政大臣,查办云贵总督李侍尧贪案,因功封一等男爵;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兼任兵部尚书,管理户部三库,;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任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晋文华殿大学士,位居内阁首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封一等忠襄公,达到清代异姓大臣的爵位巅峰。
和珅的权力渗透到朝廷各个角落。他身兼数十职,既管财政(户部)、人事(吏部),又掌军事(兵部)、司法(理藩院),甚至皇帝的起居注、国子监等事务也由其兼管。当时的奏章需先经和珅过目,“所欲兴者,虽小必获;所欲除者,虽大必去”(《檐曝杂记》卷一)。乾隆帝晚年怠政,常以“朕老矣”为由将政务交予和珅,时人谓之“二皇帝”。
这种集权在清代历史上极为罕见。康熙、雍正两朝均强调“分权制衡”,而和珅却打破了这一传统,形成“内外官员皆出其门”的局面。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时,曾观察到:“和珅先生是中国事实上的国王,皇帝只是名义上的统治者。”(《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和珅深知“孤则易折”,掌权后迅速构建起以自己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他的结党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联姻,将女儿嫁给康熙帝之曾孙永鋆,儿子丰绅殷德娶乾隆帝最宠爱的十公主固伦和孝公主,与皇室结成“亲上加亲”的关系;二是提拔亲信,将弟弟和琳由笔帖式一路提拔至四川总督,心腹福长安任户部尚书,苏凌阿任两江总督;三是网罗门生,通过科举、荐举等途径,让大批官员依附于己,“凡会试中试者,若不拜和珅门下,虽有才亦难获重用”(《清史稿·选举志》)。
这个权力网络遍布中央与地方。在中央,军机大臣福长安(傅恒之子)、吏部尚书苏凌阿、户部侍郎刘国泰等皆为其党羽;在地方,山东巡抚国泰、浙江巡抚王亶望、陕甘总督勒尔谨等皆与其勾结。他们形成“利益共同体”:和珅为其提供庇护,他们则向和珅行贿纳贡,“每岁馈献,多者至数十万两”(《清稗类钞·贪污类》)。
和珅党羽之间相互包庇,形成严密的腐败网络。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御史钱沣弹劾山东巡抚国泰贪赃枉法,和珅虽为主审官,却百般包庇,“欲以查无实据结案”,最终在刘墉、钱沣的坚持下,国泰才被绳之以法,但和珅仍设法保全了其党羽(《清史稿·钱沣传》)。这种“官官相护”让和珅集团在很长时间内难以撼动,即使乾隆帝有所察觉,也因“用其才”而未深究。
和珅的贪腐规模在历史上空前的,。他的敛财手段主要有四种:一是受贿,官员晋升、调任均需向其行贿,“督抚藩臬缺出,必索贿数万金”;二是侵吞,利用管理户部、内务府的便利,将公款直接划入私囊,“皇庄岁入,十之五六入其家”;三是经商,开设当铺七十五座、银号四十二座,垄断京城金融,“凡绸缎、茶叶、瓷器等贸易,皆有其股份”;四是勒索,以“办差”“捐输”为名,强迫盐商、行商“献纳”,仅扬州盐商每年“孝敬”便达百万两(《和珅犯罪全案档》)。
关于和珅的家产,历来有“八亿两白银”之说,相当于清廷十五年的财政收入(乾隆朝年均财政收入约五千余万两)。据嘉庆帝查抄和珅家产时的清单(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其主要财产包括:黄金三万三千五百两,白银三百一十万两,当铺七十五座(估值银三千万两),银号四十二座(估值银四千万两),房产一千余间,良田八千余顷,以及大量珠宝、玉器、古玩、绸缎等,总估值约一亿两白银,虽不及“八亿两”之夸张,仍堪称“清代第一贪”。
和珅的生活奢华程度堪比皇室。其府邸(今恭王府)“仿紫禁城规制,僭越之处甚多”,花园内“引玉泉山水入府,垒石为山,建楼榭数十座”;服饰用“大红色织金蟒袍”(按制只有亲王可穿),器皿多为“金银胎掐丝珐琅”,甚至有“珍珠手串二百余串,较大内多至数倍”(《查抄和珅家产清单》)。这种奢华不仅是满足私欲,更是其权力地位的象征。
和珅的擅权与贪腐,必然触动其他政治集团的利益,树敌无数。以刘墉、纪晓岚、王杰为代表的“清流”官员,多次暗讽和珅,王杰在军机处与和珅同列时,“终日语不相交,若有论事,必据理力争”(《清史稿·王杰传》);以阿桂为代表的军功集团,更是鄙视和珅“无尺寸之功,专恃谄媚”,阿桂曾对人言:“吾见和珅,常避之,不与同列,恐其熏染也。”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后,和珅的权势虽仍稳固,但危机已开始显现。这一年,他主持的“千叟宴”因安排混乱、菜肴变质引发非议;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和珅负责接待,却因“礼仪之争”处理失当,导致中英外交失败;乾隆六十年(1795年),湖南苗人起义爆发,和珅隐瞒军情,延误战机,遭嘉庆帝(时为皇太子)斥责。
到了乾隆帝晚年,虽仍宠信和珅,却也对其有所防范,多次告诫:“汝当谨守臣节,勿恃宠而骄。”(《清高宗实录》卷一千四百八十七)而即将继位的嘉庆,早已对和珅的专横不满,只是碍于乾隆帝健在而隐忍未发。嘉庆元年(1796年)乾隆帝退位后,和珅仍把持朝政,甚至“阻隔嘉庆帝与太上皇(乾隆)的联系”,让嘉庆帝愈发不满。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帝驾崩,和珅的末日随之来临。正月初四,嘉庆帝以“和珅总理丧事,暂免其职”为名,剥夺其权力;正月初五,给事中王念孙、御史广兴等纷纷上奏弹劾和珅,嘉庆帝“顺水推舟”,下令将和珅革职下狱;正月十三,嘉庆帝公布和珅二十大罪状,包括“欺罔君上”“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僭越礼制”等。
其党羽见势不妙,纷纷反戈一击,福长安被革职下狱,苏凌阿被勒令退休,地方党羽也多被查办。正月十八,嘉庆帝赐和珅“自尽”(白绫一条),和珅在狱中写下绝命诗:“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和珅列传》)当时和珅年仅四十九岁。
和珅之死,标志着乾隆朝权臣政治的终结。嘉庆帝通过清算和珅,既收回了权力,又获得了巨额财富(“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民谣流传至今),更打击了官场腐败,“一时吏治为之一清”。但这场清算并未触及清代官僚体系的根本弊端,嘉庆、道光年间的贪腐之风虽有所收敛,却未能根治,最终成为清王朝由盛转衰的重要原因。
回望和珅的一生,从寒微侍卫到权倾朝野,从富可敌国到身死族灭,其兴衰荣辱与乾隆朝的国运紧密相连。他既是乾隆帝“盛世”的产物,也是专制皇权的畸形儿——没有乾隆帝的宠信,他难以崛起;没有专制制度的漏洞,他也无法贪腐至此。正如清代史学家赵翼所言:“和珅之祸,非独和珅之过也,上(乾隆)之宠之过甚,制度之防之过疏也。”这段历史,至今仍警示着权力监督与制度建设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