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正月,一道谕旨从紫禁城传遍全国:“古今图书,皆朕海内赤子所当共有的。令直省督抚,会同学政,购访遗书,汇送京师,以彰稽古右文之盛。”(《清高宗实录》卷九百二)这道看似寻常的求书令,实则揭开了中国古代最大文化工程——《四库全书》纂修的序幕。此时的乾隆帝,已不满足于军事上的开疆拓土,更渴望在文化领域树立超越前代的丰碑。
自秦汉以来,“盛世修典”便是历代王朝的传统。汉武帝广集图书,编定《七略》;唐太宗设弘文馆,校理经史;宋太宗命李昉等编《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皆为一时盛事。乾隆帝对此早有向往,继位之初便曾谕令整理内府藏书,但其真正动意纂修巨型丛书,源于两件事:一是乾隆三十七年安徽学政朱筠的奏折,建议“校勘《永乐大典》,辑录散佚古书”;二是对民间藏书的担忧,认为“有些书籍或议论乖谬,或纪载失实,若任其流传,恐惑乱人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凡例》)。
朱筠在奏折中指出:“《永乐大典》虽存,然散佚颇多,其中收录的宋、元诸儒着作,今多已失传,若能辑录,可存古籍之精华。”(《清史稿·朱筠传》)这一建议正中乾隆帝下怀——既可调集全国图书彰显文治,又可借机审查典籍、规范思想。于是,他当即命军机大臣刘统勋、于敏中等人议奏,最终决定“设四库全书馆,辑《永乐大典》之佚,收天下之书,编为《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四库全书馆正式在翰林院成立,地点位于今北京故宫文华殿东侧的内阁大库附近。这座临时搭建的机构,汇集了当时全国最顶尖的学者,形成一套严密的编纂体系,其规模之庞大、分工之精细,在中国文化史上前所未有。
四库全书馆的管理层堪称“全明星阵容”:正总裁由皇六子永瑢、大学士刘统勋、于敏中等16人担任,负责统筹全局;副总裁由侍郎纪昀、陆锡熊等10人担任,分管具体事务;下设总纂官、总校官、纂修官、分校官等职,各有专司。其中,纪昀(晓岚)以总纂官身份实际主持编纂工作,“凡六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罔不抉奥提纲,溯源彻委”(《清史稿·纪昀传》)。
编纂流程分为六步:第一步“征集”,由各省督抚负责搜集民间藏书,内府藏书则由总管内务府提供;第二步“校勘”,将征集到的书籍与《永乐大典》等善本比对,订正讹误;第三步“分类”,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部下再分小类;第四步“提要”,为每部书撰写提要,介绍作者、内容、版本及评价;第五步“誊抄”,由书法工整的誊录官抄写,每人每日限定字数;第六步“校对”,由总校官、分校官层层审核,确保无误。
据《四库全书纂修考》记载,参与编纂的学者达360余人,誊录官1500余人,校对官近400人,总参与人数超过3600人。仅誊录一项,便规定“每日每人写1000字,写错一字罚俸一月”,严苛的制度保证了全书的质量。
《四库全书》的编纂,首先面临的是图书来源问题。乾隆帝采取“官府征集+民间献书”双轨制,规定“各省督抚须将所辖地区的古今图书,无论刻本、抄本,悉数购访,汇送京师”,同时承诺“献书多者,朕必加恩奖赏;书中有忌讳者,亦不加罪”(《清高宗实录》卷九百七)。
为鼓励献书,清廷推出多项激励措施:献书500种以上者,奖《古今图书集成》一部;献书100种以上者,奖御制诗一首及“书香世业”匾额。江南藏书家响应最为积极,如宁波范氏天一阁献书638种,杭州鲍氏知不足斋献书250余种,获得朝廷嘉奖。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征集到的图书已达3.5万余种,远超预期。
图书征集的背后,是严厉的思想审查。乾隆帝密谕各省督抚:“凡书中有诋毁本朝、违碍圣贤之义者,须一律查出,或删改,或抽毁,或全毁。”(《办理四库全书档案》)审查标准极为严苛,凡涉及反清思想、民族矛盾、华夷之辨的内容,均在禁毁之列。据统计,整个纂修期间,全毁书籍2400余种,抽毁书籍400余种,销毁书版50余种,“其数量几乎与《四库全书》收录的书籍相当”(《清代禁书总述》)。
最具代表性的是对钱谦益、屈大均等人着作的禁毁。钱谦益因“仕明又仕清”,其《初学集》《有学集》被斥为“荒诞悖谬”,下令“全行销毁”;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因有反清言论,不仅书籍被毁,连其文集的刊刻者、收藏者也遭株连。这种“寓禁于征”的做法,造成文化典籍的重大损失。
《四库全书》的编纂,本质上是对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一次系统梳理。其分类遵循西晋荀勖《中经新簿》确立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但又根据时代发展加以调整,形成更为精密的分类体系。
经部收录儒家经典及注释,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10类,体现“经为万世之纲”的思想;史部收录历史着作,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15类,涵盖了中国史学的全貌;子部收录诸子百家及科技着作,分为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家、释家、道家14类,反映了古代学术的多元性;集部收录文学作品,分为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5类,汇集了历代文学精华。
每部书收录前,均由纂修官撰写提要,“论其得失,辨其真伪,定其版本”,最后由纪昀统一润色,汇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200卷,成为中国古代最完备的书目着作。纪昀在《总目提要·序》中阐述其编纂宗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使千百年之载籍,总汇于一编,以备稽考。”
至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第一部《四库全书》抄写完成,共收录书籍3461种,卷,分装册,总字数约8亿字,装订成黄色经折装,经部用青绢封面,史部赤绢,子部白绢,集部黑绢,象征“春夏秋冬”四季,极为考究。
乾隆帝深知“书成之后,当广存副本,以防散佚”,遂决定仿照宁波天一阁的建筑形制,在全国修建七座藏书楼,分藏《四库全书》。这七阁分为“内廷四阁”和“江南三阁”, 内廷四阁包括:
- 文渊阁:位于紫禁城内文华殿北侧,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建成,藏第一部《四库全书》,供皇帝随时阅览。
- 文溯阁:位于沈阳故宫,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建成,藏第二部,象征清廷对东北发祥地的重视。
- 文源阁:位于圆明园,乾隆四十年(1775年)建成,藏第三部,毁于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之火。
- 文津阁:位于承德避暑山庄,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建成,藏第四部,现藏国家图书馆。
江南三阁包括:
- 文宗阁:位于江苏镇江金山寺,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建成,藏第五部,毁于太平天国战乱。
- 文汇阁:位于江苏扬州大观堂,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建成,藏第六部,同样毁于太平天国战乱。
- 文澜阁:位于浙江杭州西湖孤山,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建成,藏第七部,战乱中部分散佚,后经补抄恢复完整。
七阁均“仿天一阁之制,前有池,后有山,阁分六间,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以避火灾”(《南巡盛典》卷三十一)。其中江南三阁允许文人入阁抄阅,“士子有愿读中秘书者,许其呈明,赴阁抄录”(《清高宗实录》卷一千一百七十九),推动了文化的传播。
《四库全书》的纂修,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空前壮举,但其影响却具有鲜明的双重性。
从积极方面看,它系统整理了历代典籍,保存了大量珍贵文献。许多失传已久的书籍,如《旧五代史》《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均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得以重见天日。全书的分类与提要,为后世学术研究提供了便利,清代乾嘉学派的兴起,便与《四库全书》的编纂有直接关联。历史学家陈寅恪评价:“《四库全书》的编纂,使中国传统学术得以系统总结,其功不可没。”
从消极方面看,它的思想审查造成了文化灾难。大量具有反清思想、民族意识的书籍被销毁,导致许多珍贵文献永久失传。更重要的是,这种文化专制政策压制了思想活力,使清代学术逐渐陷入考据的窠臼,缺乏创新精神。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中尖锐指出:“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随着最后一部《四库全书》抄成,这场历时18年的文化工程宣告完成。此时的乾隆帝已年过八旬,站在文渊阁前,望着堆积如山的典籍,或许会想起自己当年的谕旨:“朕欲俾古今图籍,荟萃无遗,永昭文治之盛。”(《清高宗实录》卷九百二)这一愿望在形式上实现了,但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却远非一部丛书所能涵盖。
如今,幸存的四部《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在台湾,文溯阁本在甘肃,文津阁本在北京,文澜阁本在杭州)已成为两岸共同的文化瑰宝。它们不仅见证着清代盛世的文治雄心,更警示着后人:文化的繁荣,既需要系统的整理与传承,更需要开放的心态与包容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