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舟的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四十分钟,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风还带着松针的清苦,视线尽头却突然撞进一片刺眼的蓝——那是龙脊山风电场的测风塔,银灰色塔架在暮色里戳向天空,像一排没入云层的金属筷子。
“林工,前面就是沙坪村了。”副驾的实习生小周指着路边褪色的路牌,塑料板上“沙坪村”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乌,下方还歪歪扭扭写着“反对风电场”的红漆,笔画已经斑驳。
林砚舟掐灭手里的烟,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作为省能源局派来的伦理评估专员,她这趟来龙脊山,是要给搁置了半年的风电场项目做最终伦理环评。可车还没进村,村口老槐树下就围了二十多个人,领头的老汉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看见越野车就往路中间走,身后的村民也跟着往前挪,眼神里满是警惕。
“是省上来的人不?”老汉的声音透过喇叭有点变调,“俺们村的地,凭啥说占就占?那风车子转起来,俺家娃夜里都睡不安稳!”
林砚舟推开车门,刚要说话,裤兜里的手机就震了。是局长的电话,语气里带着急:“砚舟,沙坪村的事你得抓紧,投资方那边已经催了三次,再拖下去项目就要黄了。”
“李局,伦理环评不能只看投资方,村民的诉求也得……”
“村民那边村支书会协调,你重点把环境影响报告弄好,下周就得交。”电话里的忙音切断了林砚舟的话,她抬头看见老汉朝她走近,手里的铁皮喇叭还冒着热气。
“俺是沙坪村的老支书,姓王。”老汉的手背皱得像树皮,指了指远处的山,“那片山是俺们村的祖坟地,风电场要在那儿立塔,得迁二十多座坟。俺们庄稼人,祖坟动不得啊。”
林砚舟跟着王支书往村里走,路边的田埂上插着几面小旗,旗上写着“保护耕地”。她想起上周看的项目资料,里面写着“风电场占地面积仅0.5平方公里,不影响耕地”,可眼前的景象却不是这样——几台挖掘机停在田边,履带压过的地里,麦苗还没返青就蔫了。
“这些挖掘机是上个月来的,没跟俺们商量就动工。”王支书叹了口气,“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俺们老的小的,拦也拦不住。”
林砚舟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投资方的张总。“林工,沙坪村那边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们都按规定给了补偿款,村支书还不配合。”
“张总,我刚到村里,看到挖掘机压了耕地,还有村民说祖坟要迁……”
“耕地那是临时施工用的,之后会恢复。祖坟迁移补偿款我们给了双倍,是他们贪心!”张总的声音拔高,“你要是搞不定,我就找局里换人。”
挂了电话,林砚舟揉了揉太阳穴。她做伦理环评五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况——投资方催进度,村民护土地,局里要结果,三方的诉求像三根绳子,把她捆在中间。
当晚,林砚舟住在村小学的教室里。夜里,她翻出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里面写着“风电场运行期间噪声值低于55分贝,符合国家标准”,可她凌晨三点走到村口,却听见远处测风塔传来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她掏出分贝仪,屏幕上显示62分贝——超过了标准7分贝。
第二天一早,林砚舟去找王支书,却在他家门口看见几个穿西装的人。是投资方的人,正跟王支书争论。“补偿款再加十万,你们赶紧签字。”张总把一张支票拍在桌上,“别耽误我们动工。”
王支书把支票推回去:“不是钱的事,是俺们村的根不能动。”
林砚舟走进去,把分贝仪放在桌上:“张总,测风塔的噪声超标了,得整改。还有耕地的事,必须恢复原状。”
张总瞪了她一眼:“林工,你是来做评估的,还是来帮村民的?”
“我是来做伦理环评的,既要考虑项目效益,也要考虑村民权益和环境影响。”林砚舟翻开笔记本,“根据《可再生能源开发伦理规范》,项目开发必须遵循‘知情同意’原则,你们没跟村民协商就动工,已经违反了规范。”
张总气冲冲地走了,王支书看着林砚舟,眼神里多了点信任。“林工,俺们不是反对建风电场,俺们也知道可再生能源是好事,可俺们就想保住祖坟,保住能种庄稼的地。”
林砚舟点点头,拿出地图铺在桌上:“王支书,我看了项目规划,其实可以调整塔基的位置,避开祖坟地和耕地。就是这样一来,投资方要多花点钱,工期也得推迟。”
接下来的三天,林砚舟带着村支书和投资方的人一起勘测地形。她拿着地图,在山里走了十几公里,标出了新的塔基位置——避开了祖坟地,也绕开了耕地,只是要多修三公里的施工路。
“多修三公里路,成本要增加两百万。”张总皱着眉,“而且工期要推迟两个月,我们损失太大了。”
“张总,伦理环评不是走过场,要是强行按原计划施工,村民肯定会继续反对,项目拖得更久。”林砚舟指着地图,“你看,新路线虽然远,但避开了生态敏感区,之后的运营风险也小。”
张总沉默了半天,终于点头:“行,就按你说的改。但补偿款不能再加了。”
王支书也松了口:“只要不迁祖坟,不占耕地,俺们就配合。”
一周后,林砚舟把伦理环评报告交给局里。报告里写着:“龙脊山风电场项目经调整规划,符合‘尊重社区权益’‘保护生态环境’‘可持续发展’三大伦理原则,建议批准实施。”
交完报告的那天,林砚舟又去了沙坪村。王支书在村口接她,指着远处的山:“林工,你看,新的塔基已经开始打桩了,没动一棵祖坟的树。”
林砚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银灰色的塔架在阳光下泛着光,旁边的田埂上,麦苗已经返青,绿油油的一片。风从山里吹过来,带着麦苗的清香,也带着测风塔轻微的嗡嗡声——这次,分贝仪显示53分贝,符合标准。
“林工,俺们村准备在风电场旁边种果树,以后游客来观光,既能看风车子,又能摘果子。”王支书笑得眼睛眯起来,“俺们也能靠可再生能源过日子了。”
林砚舟看着远处的风塔,心里忽然明白,可再生能源开发的伦理环评,从来不是简单的“能建”或“不能建”,而是在发展与保护之间找平衡——既要让风塔立起来,也要让村民的日子好起来,更要让青山绿水留下去。
车子离开沙坪村时,王支书领着村民在村口挥手。林砚舟从后视镜里看,那排银灰色的风塔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山尖上的一点光,像星星落在了龙脊山上。她掏出手机,给张总发了条消息:“风电场调整后,村民已经同意配合,下个月可以正式动工。”
很快,张总回复:“多亏了你,林工。以后我们做项目,一定先跟村民商量,再也不搞‘先动工后协商’了。”
林砚舟笑了笑,把手机收起来。她知道,这只是她做的众多伦理环评中的一个,但每一个项目的背后,都连着一方百姓的生活,连着一片土地的未来。可再生能源要发展,但不能以牺牲伦理为代价——这是她五年前入行时记住的话,现在,她更懂了这句话的分量。
车窗外的风又吹进来,带着松针的清苦,也带着麦苗的清香。林砚舟看着前方的路,心里清楚,下一个项目还在等着她,下一场“平衡”还需要她去寻找,但只要守住“伦理”这根底线,就不会走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