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侯府内,灯火辉煌,笙歌燕舞,与数月前门可罗雀的景象判若云泥。
嫪毐高坐主位,享受着门客们的吹捧。
酒过三巡,嬴肆屏退了众人,缓步走到嫪毐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侯爷,浮于表面的权势,如同沙上之塔,风一吹便会倒塌。”
嫪毐眉头一皱:“先生何出此言?如今我门客数千,太后恩宠在身,谁敢动我?”
“相邦吕不韦,还有他那把最锋利的刀,李斯。”嬴肆眼神锐利如鹰,“吕不韦虽颓,但根基深厚;李斯更是智谋过人,此二人不除,侯爷终究难安。”
“如何除?”嫪毐来了兴致,“吕不韦是仲父,动他等于动摇国本。李斯如今蒙大王看重,又与蒙氏、吕氏关系匪浅,更是难缠。”
嬴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必直接动他们,只需挖出他们的根。侯爷可还记得,为大秦带来万亩良田的白渠?”
“自然记得,那是李斯的成名之作,也是吕不韦的功绩。”嫪毐有些不解。
“功绩?”嬴肆冷哼一声,“我已派人细查,那郑国,本是韩国派来的水工,其目的并非利秦,而是行‘疲秦之计’!他修建此渠,意在耗空大秦国库,拖垮大秦东出的脚步!此人,是韩国的间谍!”
“什么?!”嫪毐霍然站起,眼中迸发出贪婪与兴奋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分量。
嬴肆继续道:“侯爷请想,举荐韩国间谍郑国的是谁?相邦吕不韦!借此项目扶摇直上的是谁?李斯!这桩通敌叛国的大罪,足以将他们二人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嫪毐激动地来回踱步,一拳砸在案几上:“好!好一个‘疲秦之计’!这不仅是匕首,更是足以撬动泰山的铁杆!我们该如何做?”
“搜集证据,散播流言。”嬴肆智珠在握,“我已经派人去白渠沿线,寻找那些对郑国不满的工匠、官吏,许以重利,让他们‘回忆’起郑国的可疑之处。同时,在咸阳城内散布‘郑国乃韩谍’的传闻。待时机成熟,侯爷便可在朝堂之上,当着大王与文武百官的面,雷霆一击!”
嫪毐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吕不韦和李斯跪地求饶的场景。他抓住嬴肆的肩膀,大笑道:“先生真乃我的管仲!此事若成,你当居首功!”
与长信侯府的喧嚣狂热截然不同,李斯府邸的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李斯并未在处理公务,而是独自一人在擦拭着一柄短剑。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董余快步而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忧虑。
“主上!”董余的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沙哑,“出事了!咸阳城内,流言四起!”
李斯头也不抬,擦拭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何种流言?”
“是关于白渠的!”董余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都在传,修建白渠的水工郑国,乃是韩国派来的奸细,其目的并非利秦,而是为了耗空我大秦国库,行‘疲秦之计’!如今矛头已经不仅仅指向郑国,更是指向了当初举荐他的相邦,还有……还有因白渠之功而声名鹊起的您!”
董余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罪名太大了,通敌叛国,足以让任何人万劫不复。
“我听闻,长信侯府的门客正在四处搜集‘人证’‘物证’,此事背后,必是嫪毐在主导!”董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主上,这是足以致命的匕首!我们必须立刻想办法应对!”
然而,出乎董余意料的是,李斯缓缓放下了短剑,抬起头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匕首?”李斯轻声道,“不,那不是匕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是鱼饵。是我亲自为嫪毐那条贪婪的饿狼,备下的最肥美的一块肉。”
董余猛地一怔,瞳孔瞬间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上……您的意思是……这流言是……”
“是我放出去的。”李斯平静地回答,一字一句,却如惊雷在董余心中炸响。
“为何?!”董余失声叫道,“这无异于引火烧身!一旦坐实,相邦府和我们都将……”
“坐实?”李斯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智慧光芒,“董余,你以为,大王真的对郑国的身份一无所知吗?”
董余愣住了。
李斯继续剖析道:“‘疲秦之计’,听起来可怕,但对如今的大秦而言,不过是癣疥之疾。而一条灌溉关中万顷良田的水渠,却是万世之基。大王是何等雄主?他岂会分不清孰轻孰重?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他选择了将计就计,先取其利!此事,是相邦与大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董余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隐约抓到了一丝脉络,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嫪毐新得权势,急于立威,更急于铲除相邦与我这两个眼中钉。”李斯的语气如同在解说一盘早已布好的棋局,“我若与他缠斗于细枝末节,三个月时间,根本无法将他连根拔起。所以,我必须给他一个他自认为能够一击致命的机会。”
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便是‘阳谋’。郑国是韩谍,这是事实,我把它摆在台面上。嫪毐会欣喜若狂地去查,去搜集证据,他会觉得抓住了我的死穴。”
“可……可大王为何会帮我们?”董余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大王帮的不是我,是他自己。”李斯眼中精光一闪,“嫪毐以为他是在揭发一桩通敌大案,殊不知,他是在挑战王上的权威!他将一桩王上早已掌控在手、为国谋利的‘用间’之策,当作自己的功劳,在朝堂上大肆宣扬。你觉得,大王会如何看他?”
董余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通透了。
这不是通敌罪,这是“无君”之罪!
嫪毐的雷霆一击,打出去的瞬间,就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回旋镖!他越是言之凿凿,证据确凿,就越是证明了他的愚蠢和狂妄,他竟想教大王如何治国,甚至试图染指君王心中最深的秘密。
“届时在朝堂之上,”李斯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锐利,“嫪毐会抛出他所有的‘证据’,而我,只需向大王请罪,言明当初便已察觉郑国可疑,并已密报大王,是遵王上‘将计就计’之意,才隐而不发。届时,球便踢到了大王脚下。”
“大王只需承认,嫪毐便会从功臣,瞬间沦为试图构陷忠良、扰乱国家大计、窥探君王心意的跳梁小丑!”董余接着李斯的话说了下去,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没错。”李斯微微颔首,“三个月内扳倒嫪毐,常规手段太慢。唯有让他自己跳进我为他挖好的坟墓里,才是最快的办法。”
他重新拿起那柄短剑,缓缓将其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现在,流言散布得越广,嫪毐的声势造得越大,他便死得越快,也越惨。”
董余看着眼前这位主上,心中涌起的已不再是忧虑,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战栗。
这哪里是什么求生之策,这分明是一盘早已布好的死局。
鱼,已经入网。
只待收网之时,便是长信侯府血流成河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