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一处僻静的别院。
嫪毐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
他负手立于亭中,唇边挂着一抹自信而慵懒的微笑。
院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他预想中那个柔情似水、满怀旧怨的女子。
蒙瑶身着一袭干练的骑装,腰间佩着短剑,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英气的眉眼。她的身后,并未跟随任何侍女,只是在院门外,隐约可见甲胄的反光和肃杀的兵戈之气。她就那样孤身一人,步履沉稳地走来。
“你来了,瑶儿。”嫪毐的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我以为你不会来。”
蒙瑶在他面前三步外站定,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
“长信侯相邀,怎敢不来。”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波澜。
这声“长信侯”让嫪毐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试图拉近关系:“瑶儿,你何必如此生分?你看看你,清瘦了许多,眉宇间满是愁绪。那李斯……他对你不好吗?他那样的人,心里只有权谋算计,哪懂得疼惜女人?”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先制造对方的自我怀疑,再施以温情,瓦解其心防。
然而,蒙瑶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长信侯,”她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约我来此,不是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你是想看看,你昔日的魅力,是否还能撼动蒙家的立场;你是想确认,我这颗棋子,是否还能为你所用,去恶心你的政敌,李斯。”
嫪毐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发现自己精心编织的情网,还没撒开,就被对方一剑捅穿,露出了里面最赤裸的算计。
蒙瑶的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他华美外袍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在这里演一出旧情难忘的戏码,我就会像从前一样,为你神魂颠倒,为你背弃家族,甚至成为你安插在李斯身边的一根刺?”
她向前走了一步,气势反而压过了嫪毐。“你太高看自己了,也太小看我蒙瑶了。”
“你!”嫪毐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
“我怎么?”蒙瑶迎着他的目光,语气陡然变得犀利,“我曾经确实为你痴迷,我承认。我迷恋的,是你身上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是你敢于挑战一切的野心。我以为你是一头翱翔于九天的雄鹰。”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可现在我才看清,你哪里是什么雄鹰。你不过是太后豢养在甘泉宫里,一只羽毛艳丽的金丝雀。你的权势,是太后给的;你的富贵,是太后赏的。你所谓的野心,不过是在笼子里扑腾得比别的鸟雀更响亮一些罢了。”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嫪毐的脸上。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被蒙瑶说得一文不值。
“你住口!”嫪毐终于失态,声音变得尖利。
“为什么要住口?”蒙瑶的眼神愈发冰冷,“被我说中痛处了?你嫉妒李斯,甚至恐惧他。因为他所谋求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的智慧和胆魄,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他的根基,扎在大秦的国运里。而你呢?你的根基,只在太后之下。一旦太后厌了、倦了,你所谓的长信侯府,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李斯是在为天下铸剑,哪怕那柄剑未来可能会伤到他自己。而你,”蒙瑶看着他,缓缓摇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虫,“你只是在用太后的恩宠,为自己编织一张华丽的渔网,妄图网住些权力的鱼虾。格局、眼界、手段……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够了!”嫪毐气得浑身发抖,俊美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但他毕竟是嫪毐,那狂怒只持续了一瞬。
他向前一步,声音骤然放软,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失望:“瑶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嘴权谋,满眼冰霜。这不是你。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
他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水光,仿佛真的在为一个迷失的爱人而心碎,“是李斯,对不对?他用那些冰冷的道理,浇灭了你心中的火焰,把你变成了另一个他!”
这番话术,瞬间将他的不堪与算计,巧妙地转化为对她“堕落”的痛心,将责任完全推到了李斯身上,试图唤起她内心深处对“纯真自我”的怀念与怀疑。
他见蒙瑶沉默,以为击中了她的软肋,于是更进一步,声音充满蛊惑:“你以为李斯给你的是什么?是权势,是地位,是一座更华丽的牢笼!他会把你打磨成一件合手的兵器,一件精美的摆设,却永远不会懂你!我懂。只有我懂。”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她的脸颊:“回到我身边吧,瑶儿。别让他把你变成连你自己都陌生的模样。他能给你的,不过是冰冷的权柄;而我能给你的,是整个滚烫的人间。”
然而,他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蒙瑶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那轻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澄澈,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独角戏。
“收起你那套说辞吧,长信侯。”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怀念的,不是那个天真的我,而是那个可以被你随意操控的我。你许诺的也不是人间,而是另一个你亲手打造的,更精致的笼子。”
她直视着他那双企图迷惑人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问是谁把我变成了这样?是我自己。是那场高烧不退的迷梦,让我看清了现实的寒冷,也让我学会了为自己披上铠甲。我感谢这场清醒,它让我明白,依附于人的滚烫,终会冷却成冰;唯有自己掌握的力量,才能永远燃烧。”
她转身,向院门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你不必再派人传信,更不必再费心试探。我与你之间,旧梦已了,恩怨已清。”
走到门口,她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而决绝的话。
“长信侯,你好自为之。下一次再见,或许便是在战场,你我……各为其主。”
话音落下,她迈步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
亭中,只留下嫪毐一人,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坚硬的石桌竟被他砸出一道裂痕。
“李斯……蒙瑶……好!好得很!”
他咬牙切齿,眼中迸发出怨毒与疯狂的光芒。
院外,蒙恬看到姐姐安然无恙地走出,神情虽冷,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迎上前去,只说了一个字:“走。”
蒙瑶点点头,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