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余“重耳之策”的话音未落,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仿佛刚刚推开一条缝,就被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猛然合上。
“郎中令,王绾?”李斯眼眸微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烛火的倒影瞬间凝固。
董余脸色煞白,心头巨震。王绾,郎中令,掌宫殿门户,是秦王嬴政最贴心的近臣之一,更是王命最直接的传达者。他深夜亲至,绝非寻常拜访,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主上……”董余的声音干涩,他刚刚勾勒的“远走高飞,积蓄力量”的蓝图,在“王绾”这两个字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李斯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即恢复了平稳的节奏。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那位章台宫的少年君王,终究是不打算再让他这柄剑,游离于剑鞘之外了。
前厅,灯火通明。
王绾一身玄色官服,身姿笔挺如松,面容沉肃,带着久居宫禁的威严。他没有落座,只是静静地站在厅中,仿佛他本人就是一道来自章台宫的敕令。
“李军正,”王绾见李斯走入,微微颔首,开门见山,“绾深夜到访,非为私谊,乃为传达大王之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臣,恭听王命。”李斯躬身行礼,姿态谦恭,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
王绾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李斯:“大王有言,公主嬴卿乃先王之血脉,年已及笄,淑慎贤德,与李军正才情相配,实乃天作之合。大王欲亲自为你二人主婚,择日完礼。”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旁的董余眼中满是惊骇。
这是君王不容拒绝的恩典,更是将李斯彻底绑上王室战车的最后一道枷锁。
答应,则彻底与相邦府、蒙氏划清界限,成为王权最锋利的刀刃,但也从此再无退路,身家性命系于君王一念。拒绝,便是抗旨不遵,是对君王信任的公然践踏,后果不堪设想。
李斯心中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想到了吕娥蓉那清冷孤傲的眼神,想到了蒙武那充满期许的托付,更想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不愿被任何人彻底掌控的现代灵魂。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王绾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带着苦涩与诚恳的微笑。
“大王欲以公主殿下许嫁于臣,此乃天恩浩荡,臣……惶恐之至,感激涕零。”他先是深深一拜,将姿态放到了最低。
王绾面无表情,静待下文。他知道,李斯的话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李斯直起身,话锋一转:“然,臣寸功未立,德行浅薄,何以匹配金枝玉叶?大王此举,是将臣视为国之栋梁,欲委以重任。可臣若连眼下之忧都不能为大王分担,便贸然受此重赏,只会令天下人耻笑臣德不配位,更会玷污公主殿下的清誉。”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王绾眉头微皱:“李军正此言何意?”
“臣的意思是,”李斯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如今相邦权倾朝野,长信侯坐大于内,此二人如悬于大秦社稷之上的两柄利刃,时刻威胁着大王。此心腹大患不除,大王一日不得安枕,大秦一日不得安宁!臣,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他向前踏出一步,对着王绾,更像是对着王绾身后的那位君王,立下了一份惊天动地的赌约:
“请郎中令转告大王,臣,请为大王之先驱!请大王允臣三个月时间,臣愿以身为棋,入此危局,为大王彻底解决相邦与长信侯之患!”
王绾被李斯这番话彻底镇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从未想过,有人敢在君王的“恩赐”面前,提出这样一场豪赌!
李斯的声音愈发激昂,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此局,既是臣的委质,也是臣的请婚书!臣若成功,则证明臣的才智与忠诚配得上公主殿下,届时,请大王赐婚,臣必以国士之礼迎娶公主,一生为大秦执剑,死而后已!”
“臣若失败,”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带着一丝悲壮,“那便证明臣不过是夸夸其谈之辈,不配为大王分忧,更不配玷辱公主。届时,臣无需大王降罪,自当以死谢罪!如此,亦不损大王之圣明,不辱公主之清誉!”
整个前厅,死一般的寂静。
董余已经惊得魂飞魄散,他看着自家主上,仿佛在看一个疯子。这不是“拖延之计”,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压上了赌桌!
王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普通、身形并不高大的青年,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李斯的这个“对赌”,精妙绝伦,将一场潜在的抗旨危机,变成了一次极致的忠诚宣誓。他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将婚事抬高到了关乎国运的层面,将自己与大秦的未来死死绑定。
这已经超出了王绾所能决断的范畴。
“你的话……”王绾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大王。”
说罢,他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李斯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直到王绾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董余才一个踉跄,扶住一旁的立柱,冷汗涔涔而下:“主上!您……您这是将自己的性命、李氏一族的未来,乃至这咸阳的国运,都压在了这一局上啊!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
李斯缓缓走到门前,望着深沉的夜空,咸阳城的风吹动他的衣袍,带着一丝凉意。
“董余,”他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在这盘棋上,庸者才求自保。想要赢,就必须亲自下场,将自己也变成最重要的那枚棋子。”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既疯狂又自信的弧度。
“更何况,高风险,才有高回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