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夜宴的喧嚣刚刚散去,咸阳城便沉入了如墨的静谧之中。对于满城权贵而言,这是可以安枕的时刻,但对李斯来说,这是一场无限的游戏。
他几乎是立刻投入到了伐魏的紧张筹备里。
案几上,魏国东地的舆图铺展开来,山川、河流、城邑的标注详尽无比,旁边还散落着几卷关于魏国风俗、物产的竹简。
李斯正对着舆图凝神思索,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那条连接济水与鸿沟的廊道上轻轻划过。这便是他“伐木之策”的“斧眼”所在,是大秦东出的命脉。
“咚、咚、咚。”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李斯头也未抬。
门被推开,来人是董余。他一身玄色暗纹深衣,步履从容,旧贵豪族子弟的沉稳风度展露无遗。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夜深,主上劳神费思,想必耗损心力。”董余的声音温润而平和,
“余让庖厨新温了一壶黄酒,驱寒暖身,最能清明思绪。余冒昧,为主上送来。”
他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取出一壶温热的酒,两个古朴的铜爵,动作不急不缓,如同在自家书斋中款待挚友。
李斯这才从舆图的宏大叙事中抽离出来,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董余。
自晋阳一别,董余前来投效,李斯用其才,命参与豆腐与纸两项产业,却始终保持着一份审慎的距离。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而聪明人的每一次“冒昧”,背后都有其深意。
“你有心了。”李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主上有心。”董余为两人斟满酒,将其中一杯推向李斯,自己则端起另一杯,却不饮,只是对着烛火,看着酒液中摇曳的微光。
“今日去工坊,见相里先生与工匠们正按主上所授之法,改良新一批草木纸的配方。他们说,要让纸的成本再降三成。”董余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
“余当时在想,我董氏在晋阳坐拥良田千顷,历代先祖兢兢业业,所求不过是守住这份家业,让族人衣食无忧。而主上您,一张纸,便可能让天下士子人人有书可读。主上之才,远胜卫鞅吴起。”
李斯端起铜爵,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沿,静待下文。
董余见状,他话锋一转。
“百余年前,卫鞅入秦,变法图强,为大秦锻造了当时最锋利的剑。吴起仕魏,为之拓土千里,令诸侯不敢西顾。此二人,皆是功盖当世。”
他顿了顿,目光从酒爵移向李斯,眼神中充满了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然则,孝公一死,卫鞅便落得个车裂族灭的下场。魏武侯一薨,吴起奔楚亦不得善终。余愚钝,时常思忖,为何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其道,竟是如此烈而无归?”
“烈而无归”,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强臣的宿命悲剧。他没有直接问李斯怕不怕,而是将其作为一个历史谜题抛出,邀请李斯一同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这既是提醒,也是逼问。
李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他知道,戏肉来了。
董余仿佛没有察觉到李斯神情的变化,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神秘感。
“后来,余读到一则齐地流传的谶谣。”
他死死地盯着李斯,眼神在烛火下闪烁不定,接着他的声音变得幽远而清晰,一字一句地吟诵道:
“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这首谶谣,源自百余年前齐国的一桩公案,陈国公子陈完因内乱奔齐,齐桓公欲命其为卿,陈完辞不受,齐桓公便命其为工正。
当时,有卜者为其卜筮,得此谶语。其意为:出身于“妫”姓的后人(陈国国君之姓),将在“姜”姓的国度(齐国国君之姓)里得到哺育和发展;五代之后,其家族将日益昌盛,与正卿并列;到了第八代,其权势将无人能及,最终实现代齐之举。
它所昭示的,绝非卫鞅、吴起那种锋芒毕露、为君王所用的“强臣之道”,而是另一条更加隐秘、更加大胆、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代主之道”。
董余吟罢,并未多做解释。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爆开一粒灯花的轻响。
他退后一步,整了整衣冠,对着依旧安坐的李斯,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长揖,几乎拜伏于地。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试探、机锋、铺垫,全都化作了最直接、最赤裸的探问。
“主上,”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铁,
“余今日斗胆,请主上示下!”
“您胸怀开创天下新规之能,所行之道……”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是为秦铸剑,剑成而身殉?抑或是……借秦之梧桐,引凤来栖,待羽翼既成,而后……翱翔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