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董余宅邸。
夜色如墨,董余却毫无睡意,他身着深衣,独自枯坐于灯下。
从晋阳追随李斯来到这大秦国都,将近一年了。
这一载光阴,董余的心境几经沉浮,从最初的审慎观察,到中途的屡屡震骇,直至此刻,已然演变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折服。他奉命参与经营的豆腐坊与纸坊日进斗金,为李斯府上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货支撑,但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末节,是表象。
他真正凝视的,是李斯本人,这个正在以一种近乎可怖的效率,编织着一张横跨朝野的无形之网的男人。在他的脑海中,一张以李斯为核心的权力经纬图谱,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缓缓铺开。
一根经线,直指相邦吕不韦。李斯主编《吕氏春秋》,已然是秦国“学宗”的无冕之王,此为“学阀”之名。
如今更传言将迎娶相邦之女吕娥蓉,一旦联姻功成,吕氏经营数十载的庞大政商资源,便顺理成章地向他敞开了门户。此为“相权”之承。
一根纬线,则已悄然刺入大秦军功集团的心脏。他与军功第一将门蒙氏缔结了微妙的善缘,更骇人的是,他独创“军正处”,自领“军正”。
初闻此职,董余尚不以为意,但当他从庸虎等人口中,听到那个夹杂着敬畏与服从的称呼“处座”时,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天灵盖。
“处”,是军正处,一个独立的监察、宣抚、乃至执法的机构,“座”,则代表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与裁断权。此为“兵权”之渗!
更有一条暗线,勾连墨家。相里岳代表的秦墨一派,已在李斯的支持下,逐渐成为秦墨的主导。而那个看似恭顺、实则野心暗藏的赵墨禽滑陵,董余敏锐地察觉到其与楚墨亦有牵连,却同样坚定地选择依附于李斯。此为“墨家”之力。
学阀、相权、兵权、墨家……当董余将这些看似各自独立的线条最终汇于李斯一身时,一个令他心神俱震的结论轰然浮现。
思绪的潮水,将他猛地拽回了一年前的晋阳董宅。
那时晋阳局势初定,李斯亲临董府。他并未以胜利者自居,而是首先提及董氏先祖董安于营造晋阳、为赵氏奠定百年基业的功勋,言辞恳切,姿态谦恭,瞬间拉近了与董氏的距离。
当父亲董阔还在考量利弊得失时,自己忍不住开口,提出了那个困扰所有智者的难题:秦国凭借虎狼之师,一统天下或非难事,但六国人心各异,根基殊同,一统之后,天下“易统而难凝”。
他至今记得,李斯听到此言时,颔首赞同,并当场给出了一个远超自己忧思范畴的宏大构想:“固形、铸魂、利民”三策。
“固形”,是以郡县、驰道、度量衡、文字,将天下版图铸为一体。
“铸魂”,是以‘华夏’为号召,溯源共祖,使六国之民,皆以‘华夏子孙’自居,重塑天下归一的认同。
“利民”,则是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兴水利,发展农桑,鼓励工商,货畅其流,使万民得利,使人心思定。
彼时,董余只觉此人胸有丘壑,其志非小。而此刻,再看咸阳这张权力之网,他才悚然惊觉,李斯早已不是一个单纯谋求高官厚禄的策士,更不是在夸夸其谈。
他正在将晋阳之论,一步步化为现实!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构建一个独立的、跨越朝堂、学派与底层的复合型权力体系!这个体系一旦整合完毕,其能量之恐怖,足以让所有的秦国朝堂公卿都为之侧目!
董余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血液在血管中奔流,仿佛要燃烧。
先祖董安于,为当时的晋国正卿赵鞅殚精竭虑,成就了赵氏“三家分晋”的王霸之业。如今,他董余,看到了一个潜力与格局远超当年赵鞅的“潜龙”!
他也要做这个时代的董安于!
但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庸虎、魏滢是潜邸旧人,为“心腹”,相里岳是技术核心,为“羽翼”,禽滑陵是底层势力,为“爪牙”。而他董余,一个主动来投的晋阳豪族,算什么?
不!绝不能如此!寻常的投效,不过是锦上添花。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权力盛宴中,他不想只做一个分一杯羹的宾客,他要做那个与主人同席共饮、共谋大业的“谋主”!
他必须献上一份无人敢想、无人敢献的惊天大礼,一举奠定自己无可替代的地位!
倏忽间,一个幽微而骇人的念头,如深潭下的暗流,无声地卷过他的心底。他想起了春秋末年齐国田氏那“大斗出,小斗进”的往事。
吕不韦虽权倾朝野,其所为终是“伊尹”、“周公”之事,志在辅佐君王,为嬴秦的“良相”。而李斯不同,他的根基,他的班底,他那“固形、铸魂、利民”之策,其根基之深,格局之广,早已超越了人臣的范畴。吕不韦是在为嬴氏修葺殿宇,而李斯……
董余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书案一角。那里,平整地铺着一张新制的“义纸”,纸质细密,色泽微黄,是他从纸坊特意带回来看验的样品。为了试验墨性,他在上面用草篆抄录了《诗》之篇章,正是《小雅·十月之交》。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被那熟悉的字迹吸引,口中无声地念了出来: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初读只觉是寻常诗句,但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八个字映入眼帘时,董余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昔日周幽王时,三川皆震,岐山崩塌。太史伯阳父解读此兆,便引用了这句诗。伯阳父言:“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周之亡,亦不远矣。”他将“高岸”比作在位之君,将“深谷”比作在野之民。山河易位,是为国祚倾覆之象!
此刻,这句古老的诗谶,经由李斯亲手缔造的“义纸”承载,再现于董余眼前,其间的寓意已然不言自明!
董余悚然惊觉!
那稳固如山、俯瞰六合的“高岸”,不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嬴氏王权么?
而那潜于人下、幽深莫测的“深谷”,不正是眼前这位起于微末、却已然暗中汇聚了百川之势的李斯么?
李斯所做的一切,或许并非在为嬴氏修葺殿宇?他是在为这殿宇,悄然置换地基?他要让高岸倾颓,让深谷隆起,完成一场亘古未有的乾坤易位?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大逆不道,足以让他被夷灭三族。但董余却感到一阵战栗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决绝与狂热。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后熄灭烛火,没有片刻犹豫,快步走出宅邸,身形决然地融入了那片深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