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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佑二年的四月,汴京城的牡丹开得正盛。大相国寺外的花市上,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赏花的士女如云,车马塞途。然而在这片繁华景象之下,朝堂却因科举舞弊案的余波而暗流涌动。

吕文谦一案虽已审结,但牵扯出的官员之多、范围之广,令仁宗皇帝震怒不已。连续多日,垂拱殿内灯火通明,赵明烛与三司官员日夜审讯,案卷堆积如山。

这日清晨,陈砚秋奉命到皇城司协助整理案卷。穿过层层守卫,他来到赵明烛的值房,却见这位素来冷静的皇城司使眉宇间带着罕见的疲惫。

“情况比想象的复杂。”赵明烛推过一叠供词,“吕文谦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否认有更高层的主使。”

陈砚秋翻阅供词,发现吕文谦的交代条理清晰,将操纵科举、结党营私等罪行说得明白,却绝口不提“文昌阁老”之事,对墨池祭的解释也仅是“诗社联谊”,否认有任何巫蛊之事。

“这明显是在保护什么人。”陈砚秋皱眉道。

赵明烛点头:“圣上虽震怒,但也不愿牵连过广。吕文谦既然认罪,此案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陈砚秋心中不甘:“那李御史取得的密信、周延清提供的账册,都指向更大的阴谋,难道就...”

“圣意已决。”赵明烛打断他,语气中带着无奈,“今日请陈编修来,是要商议另一件事:韩似道返京了。”

陈砚秋心中一凛。韩似道,掌控科举三十年的幕后“提线人”,在这个敏感时刻突然返京,绝非巧合。

“他不是在洛阳养病吗?”

“说是病愈返京。”赵明烛冷笑,“今日还要去大相国寺进香,为今科学子祈福。”

陈砚秋立即明白:“这是要公开露面,显示清白。”

“不仅如此。”赵明烛从案头取过一份拜帖,“他还邀我今日未时在大相国寺喝茶,说是‘请教科举改革事宜’。”

拜帖用语谦恭,落款处的“韩似道”三字却笔力千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砚秋沉吟道:“这是试探,还是示威?”

“或许兼而有之。”赵明烛道,“我欲请陈编修同行,你曾与韩似道有一面之缘,又熟悉科举内情,或能看出什么端倪。”

陈砚秋想起当年在江南贡院,韩似道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心中不由一紧,但仍点头应允。

未时整,大相国寺的茶室内,韩似道已等候多时。年过六旬的他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有光,一身朴素的深色道袍,更显仙风道骨。见赵明烛与陈砚秋进来,他含笑起身相迎。

“赵大人公务繁忙,还劳驾前来,老朽惭愧。”韩似道声音温厚,举止从容,全然不见掌控科举三十年的权臣气势。

双方寒暄落座,小沙弥奉上香茶。韩似道轻抿一口,叹道:“洛阳养病半载,最念的就是这汴京的香茶。”

赵明烛单刀直入:“韩公邀下官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韩似道摆摆手:“指教不敢。老朽离京日久,听说近日科举案震动朝野,心中忧虑,故想向赵大人请教案情,以免回朝后应对失宜。”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关切,又撇清关系。赵明烛简单介绍了案情,重点强调吕文谦已一力承担罪责。

韩似道听罢,痛心疾首:“文谦兄怎如此糊涂!科举乃国之大典,岂容私相授受?”忽又话锋一转,“不过赵大人,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公请讲。”

“科举取士,关乎千万学子前程。考官也是人,难免有亲疏好恶。”韩似道缓缓道,“有些事,看似舞弊,实乃人情之常。若追究过甚,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啊。”

陈砚秋心中冷笑:这是在为舞弊开脱了。

赵明烛不动声色:“韩公的意思是?”

韩似道微笑:“老朽掌管科举多年,深知其中艰难。有时为取真才,不得不略过小节。譬如一考生文章锦绣,但字迹潦草,誊录时稍作修整,使其不致因小失大,这也算舞弊吗?”

这话看似有理,实则偷换概念。陈砚秋忍不住开口:“韩公此言差矣。若因字迹潦草便需修整,何不直接取字迹工整者?文章锦绣而字迹潦草,本就不是全才。”

韩似道这才正视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是...”

赵明烛介绍:“国子监编修陈砚秋,此次协助查办科举案。”

“原来是陈编修。”韩似道打量陈砚秋,目光深邃,“老夫听说你在崇文院火海中勇救典籍,可谓护文有功。”

陈砚秋恭敬道:“晚辈份内之事。”

韩似道忽然道:“陈编修可是景佑三年的举子?”

陈砚秋心中一震:“韩公如何得知?”景佑三年正是他中举之年。

韩似道含笑:“老夫虽老,记忆力尚可。那年江南东路解试,有一寒门学子文章惊艳,却因‘策论过激’而屈居第二。老夫当时还为之惋惜。”

陈砚秋背后渗出冷汗。韩似道不仅记得近二十年前的一个举子,还能准确说出落第原因,这等记忆力与掌控力,实在可怕。

茶叙持续半个时辰,韩似道始终谈笑风生,只论科举大道,不涉具体案件。临别时,他忽然对陈砚秋道:“陈编修年轻有为,若有意科举改革,可常来老夫处切磋。老朽虽致仕,还有些心得可供参考。”

返回皇城司的路上,赵明烛面色凝重:“韩似道突然返京,又特意约见,绝非喝茶这么简单。”

陈砚秋点头:“他句句不离科举,却都在为舞弊开脱。最后邀我切磋,更是意味深长。”

赵明烛忽然道:“你可知韩似道与吕文谦的关系?”

陈砚秋摇头。

“他们是同科进士,当年并称‘翰林双璧’。”赵明烛道,“更巧的是,韩似道的续弦夫人,是吕文谦的堂妹。”

陈砚秋恍然大悟:“难怪吕文谦一力承担,原来是在保护韩似道!”

“不仅如此。”赵明烛压低声音,“我查过,那个神秘消失的徐姓匠人徐元矩,曾是韩府的门客。”

所有线索忽然串联起来。韩似道的身影在这个巨大的阴谋中逐渐清晰。

三日后,陈砚秋接到韩府请柬,邀他参加一个小型文会。赵明烛认为这是深入虎穴的好机会,嘱咐他小心应对。

韩府位于汴京东南的甜水巷,宅邸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文会在后花园的凉亭举行,只有五六位宾客,多是翰林院的老学士。

韩似道见陈砚秋到来,亲自迎上前:“陈编修肯来,蓬荜生辉啊。”

文会主题是讨论科举经义题的出题方向,众人引经据典,各抒己见。陈砚秋谨慎发言,既表现才学,又不过于突出。

中途休息时,韩似道邀陈砚秋单独散步。二人沿着荷花池缓行,韩似道忽然道:“陈编修可知老夫为何邀你?”

陈砚秋恭敬道:“请韩公明示。”

韩似道驻足,望着池中初绽的荷花:“科举如这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有暗流。吕文谦之事,看似是个案,实则是积弊的爆发。”

陈砚秋不动声色:“韩公的意思是?”

“科举取士百年,早已形成一套不成文的规矩。”韩似道缓缓道,“哪些家族该出进士,哪些地方该有解额,哪些经义该重点考...这些若全按死规矩来,反而会生出乱子。”

陈砚秋心中冷笑:这是在为操纵科举找借口了。

韩似道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你觉得老夫是在为舞弊开脱?非也。老夫是说,科举需要的是明眼人掌控,在规矩与人情间找到平衡。”

他忽然压低声音:“譬如你,陈砚秋。寒门出身,才华横溢,但若无贵人提携,恐怕终老于国子监编修之位。这就是科举的现实。”

陈砚秋心中一凛:“晚辈愚钝,只知恪尽职守。”

韩似道点头:“恪尽职守固然好,但若要真正做大事,还需懂得顺势而为。”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这是今科有望高中的举子名单,你看看。”

陈砚秋接过名册,发现与之前在诗社听到的评价高度吻合,更加详细具体,每个名字后还有批注:某可任御史,某宜为地方官,某有宰相之才...

“这...”陈砚秋震惊抬头。

韩似道淡然道:“为国选材,须有全局之见。哪些人适合哪些位置,都要提前规划。吕文谦错不在规划,而在以权谋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陈砚秋不寒而栗。韩似道这是在展示他对科举的绝对掌控力,甚至暗示这种掌控是“为国选材”的必要手段。

回到皇城司,陈砚秋立即将情况告知赵明烛。恰逢薛冰蟾也从外归来,带来重要发现。

“我查到了徐元矩的下落。”薛冰蟾神色凝重,“他三年前隐居嵩山,但上月突然下山,目的地是汴京。”

赵明烛立即问:“可知来汴京所为何事?”

薛冰蟾摇头:“但有一件事很蹊跷:徐元矩下山前,有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使来自韩府。”

陈砚秋想起韩似道与徐元矩的关系,忽然道:“韩似道返京,徐元矩也突然来京,这绝非巧合。”

赵明烛沉吟片刻:“冰蟾,你继续追踪徐元矩的下落。砚秋,你继续与韩似道周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次日,陈砚秋依约再访韩府。这次韩似道直接带他来到书房,出示了几份罕见的古籍珍本。

“这些都是科举的源头啊。”韩似道抚着书页,如对挚爱,“从隋唐的策问,到宋初的诗赋,再到如今的经义,取士之道在不断演变。”

陈砚秋不得不承认,韩似道对科举的研究确实精深。但他很快发现,韩似道的观点核心是:科举应该由少数“明眼人”掌控,才能保证“文脉纯正”。

“譬如一株花,要去芜存菁,才能开得艳丽。”韩似道比喻道,“寒门中确有英才,但若放任自流,反而会破坏科举的平衡。”

陈砚秋忍不住反驳:“韩公此言,晚辈不敢苟同。科举本应为天下寒士开路,若成少数人掌控的工具,岂不违背初衷?”

韩似道不怒反笑:“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但你要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完全公平的科举,反而不利于朝廷选材。”

谈话间,管家来报:“老爷,徐先生到了。”

韩似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请他稍候。”又对陈砚秋道,“今日有客来访,不便久留。三日后相国寺有法会,届时再续谈如何?”

陈砚秋知趣告辞。出府时,在廊下瞥见一个白发老者的背影,正是那日在地下密室见过的徐元矩!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韩府,立即赶往皇城司。赵明烛听后,立即派人监控韩府。

然而徐元矩如人间蒸发,再未出现。三日后的大相国寺法会,韩似道也称病未至。

就在陈砚秋以为线索中断时,忽然收到一个陌生小童送来的字条:“欲知真相,今夜子时,铁塔下见。”

字迹苍劲,与徐元矩在密室中所书相似。

赵明烛认为风险太大,陈砚秋却坚持赴约:“徐元矩可能是突破口,不能错过。”

子时的铁塔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陈砚秋按约到来,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早已等候。

“徐先生?”陈砚秋试探问。

身影转身,果然是徐元矩。他面色憔悴,眼神却异常清明:“陈编修,老夫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原来徐元矩确是受韩似道之邀来京,目的是修复一件“重要器物”。但到京后,他发现韩似道并非要修复文衡之印,而是要制作一件更厉害的东西。

“那是什么?”陈砚秋急问。

徐元矩摇头:“老夫也不全知,只知与控制人心有关。韩似道野心极大,不仅要操控科举,还要...”他突然噤声,警惕地望向黑暗处,“有人来了!记住,韩似道最怕的是...”

话未说完,破空之声骤起!数支弩箭射来,徐元矩猛地推开陈砚秋,自己却中箭倒地。

陈砚秋急忙扶起他:“徐先生!”

徐元矩口溢鲜血,勉力道:“韩似道...背后还有人...文昌阁...”头一歪,气绝身亡。

赵明烛带人赶到时,刺客早已遁去。陈砚秋抱着徐元矩的尸身,心中冰冷。

检查徐元矩遗物时,发现他手中紧握着一块碎布,上面绣着奇特的星纹——与墨池祭的星纹相似,但更加复杂。

薛冰蟾仔细察看后,面色大变:“这是‘文昌星纹’,只有传说中的‘文昌阁’才用此标记!”

“文昌阁...”陈砚秋想起书吏也曾提及此名,“难道就是‘文昌阁老’?”

赵明烛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若真如此,事情就比想象的更复杂了。据说文昌阁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秘密组织,旨在通过控制文脉来影响天下。历代都有大臣加入,但无人知其全貌。”

徐元矩之死震惊朝野。韩似道公开表示痛心,称徐元矩是“老友”,要求严查凶手。但私下里,韩府加派了守卫,韩似道也称病不出。

陈砚秋多次求见,均被婉拒。直到五日后,才收到韩似道的一封亲笔信:

“徐先生之死,老夫心痛不已。然世事无常,君子当往前看。科举改革在即,望陈编修以大局为重,莫为琐事分心。”

随信还附赠一方古砚,砚底刻着两个字:“顺势”。

赵明烛把玩着这方古砚,冷笑:“好一个‘顺势’!这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再查了。”

陈砚秋却道:“他越是这样,越说明接近了真相。”

就在此时,监视韩府的探子回报:韩似道昨夜秘密会见了一个神秘人,那人进入韩府时戴着兜帽,但守门人隐约听见称呼其为“阁老”。

“阁老...”陈砚秋与赵明烛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凛然。

韩似道的身影在这个巨大的迷局中越来越清晰,但也越来越可怕。他不仅可能是科举舞弊的幕后黑手,更可能与那个神秘的“文昌阁”有关。

而最让陈砚秋不安的是,他感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更深的漩涡。韩似道对他的“赏识”,究竟是真心看重才华,还是另有所图?

夜色深沉,陈砚秋独坐窗前,摩挲着那方“顺势”古砚。砚台冰凉,仿佛韩似道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知道,与这个掌控科举三十年的老狐狸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场较量,将决定无数士子的命运,甚至大宋的文脉兴衰。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绵延百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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