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青阳区政府档案室的日光灯“嗡”地一声亮起时,沈清欢的指尖还沾着打印机墨粉的微尘。
她把《南湖试点首周运行评估报告》最后一页往桌上一按,纸页边缘便服帖地翘起个小角——这是她特意留下的标记,确保装订时不会和其他文件混错。
昨夜林昭在微信里给她发了段语音,背景是翻书声:“清欢,明天送市府的材料,要像块鹅卵石。”她盯着手机屏保上父亲写的“大巧若拙”四个字琢磨了半小时,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太锋利的棱角会被人捏着扔回来,得把刺都磨进纹路里。
此刻她正对着电脑逐行检查,光标停在“居民满意度达92.7%”那行,鼠标右键点击“删除”。
不是数据有问题,是“满意度”三个字太扎眼。
换成“123户居民中,113户在《操作手册使用反馈表》签字确认”,后面附上扫描件——这是王砚秋带着社区志愿者逐户按的红手印,墨迹未干时她还拍了照片,洗出来夹在附录里。
最底下的二维码是她凌晨三点用草料生成器做的,跳转页面是她用Excel画了三晚的折线图:横轴是日期,纵轴是《操作手册》下载量,从第1天的3次到第7天的289次,曲线像春笋拔节般往上蹿。
她特意把“青阳区政府”的水印缩到最小,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民间组织的公益文档。
“咔嗒。”档案室门锁转动声惊得她手一抖,抬头见是后勤老张抱着拖把进来,连忙把文件夹往“常规政务公开材料包”最底下塞。
老张瞥了眼她电脑屏保——那是张老照片,穿白衬衫的林父蹲在社区树下教小孩系红领巾,“小沈来得早啊,又帮小林整理材料?”
沈清欢把材料包拉链拉到顶,金属齿发出细碎的响:“区里要的月度总结,我怕晚了耽误归档。”她的帆布包从椅背上滑下来,露出半截《行政文书规范》书脊——这是她准备的“掩护”,老张果然没再追问,哼着小调拖起地来。
等老张家的拖把甩水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把材料包轻轻放进推车里,金属车轮碾过地面时,她听见自己心跳比平时快了两拍。
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反对声,是被当作“青阳区的小打小闹”锁进档案柜——就像二十年前林父整理的《社区自治试点方案》,现在还在档案室最顶层的牛皮纸箱里,封条上落着灰。
上午九点零三分,云州市政务服务中心三楼会议室的投影仪突然闪了下雪花。
林昭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智慧城市末梢治理”八个字,拇指在手机背面摩挲——系统界面浮现在视网膜上,淡蓝色的“风险评估”进度条刚跳到67%。
“听说南湖那边搞了个什么‘数据监督小组’,是不是变相让老百姓查政府?”城西街道副主任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会议室里的温吞。
林昭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翡翠戒指,和上周在市纪委通报里看到的某涉事企业老总的戒指款式一模一样。
他垂眼喝了口茶,杯底压着张便签纸,是沈清欢凌晨发给他的:“13个社区下载,7条修订建议,来源分散。”系统弹出的“最优回应”是第二套方案:“用生活场景类比,弱化行政色彩。”
“我们没设小组,是居民自己选的。”林昭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相碰的轻响让所有人都抬起头,“就像您家装了门铃摄像头,总得有人管密码吧?”他打开手机,协作平台页面上“南湖社区共治”的图标正泛着暖黄色的光,“现在全市有13个点在试用这个工具,欢迎下载看看——不收费,也不归我们管。”
坐在他右侧的市大数据局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指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林昭瞥见他写的“去行政化表述”几个字,系统提示栏跳出“传播效率+15%”的绿色数字。
角落里举着录音笔的实习生突然抬头,他认出那是顾轻语的学弟——姑娘昨天在微信里说“要给座谈会加点民间热度”,看来是安排上了。
中午十二点四十六分,会展中心外廊道的穿堂风卷起苏绾的真丝裙摆,露出一截雪白脚踝。
她倚着玻璃幕墙,看着明远集团法务总监陈默的皮鞋尖在大理石地面上碾出个浅痕——那是双定制的伯尔鲁帝(berluti)皮鞋,鞋跟磨损程度显示主人常坐办公室,偶尔需要下楼应付场面。
“林科长这是要拿我们当试点标本?”陈默的声音像块冰,可他右手无意识摩挲袖扣的动作出卖了他——那枚镶着碎钻的袖扣,和上周苏绾在律所监控里看到的、偷偷接通游乐区备用线路的男子戴的一模一样。
“陈总,你们上周偷偷接通游乐区备用线路的事,司法鉴定中心还没撤案呢。”苏绾指尖轻敲平板屏幕,监控截图上穿深灰西装的背影清晰可见,“现在收手,还能当‘主动配合改革’的企业典范。”她从鳄鱼皮手包里抽出份文件,封皮上“政企数据接口合规承诺书”几个字烫着金,“签了它,你们不仅能拿到绿色认证,还能在新能源项目评审里加分——林昭昨天在发改委内部吹的风,我刚好听见了。”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文件末页的“明远集团”签章栏。
苏绾注意到他左耳垂有颗红痣——和林昭用系统扫描出的“利益诉求:保住新能源项目审批权”完全吻合。
她把钢笔递过去时故意碰了碰他手背,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还是接过笔,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墨点。
“苏律师好手段。”陈默签完字把笔一扔,转身要走时又顿住,“不过有些规矩,不是你们能改的。”他的皮鞋声在廊道里回响,苏绾望着他背影笑了笑,把文件拍进手包时,摸到内层的微型录音器——刚才的对话,已经同步传到林昭的手机里了。
下午三点十二分,南湖社区议事厅直播后台的空调“嗡”地调高了两度。
顾轻语戴着降噪耳机,盯着弹幕流里那条反复刷屏的“小心云端钥匙被人抄了底”,后颈泛起层细汗。
她快速敲击键盘调取Ip,屏幕上跳出“市住建局内部网络”几个字时,手指在空格键上停了三秒——这是她和林昭约定的“异常信号”。
她不动声色地把截图压缩成加密文件,上传到个人云盘时故意选错了分类,又在微博小号发了段模糊视频:镜头扫过《操作手册》封底的二维码,配文是“有些规则,正在被人悄悄复制。”不到十分钟,手机震动起来——是常合作的自媒体主编发来消息:“标题用《草根手册惊动市级部门?》怎么样?十万粉起推。”
顾轻语对着摄像头理了理碎发,直播画面里,王砚秋正举着《操作手册》给老人们讲解“怎么用手机查楼道监控”。
弹幕里突然涌进大波“支持”“实用”的留言,她知道这是林昭让社区志愿者组织的“自来水”——但那条匿名留言还在刷,像根刺扎在屏幕右下角。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拍立得,“咔嚓”拍下电脑屏幕,相纸在掌心显影时,看见Ip地址末尾的“007”——那是市住建局信息中心的专用段。
上回暗访黑网吧时,她在监控室见过同样的Ip,当时屏幕上跳着的,是“删除记录”的确认弹窗。
傍晚六点五十五分,市委家属院老楼的声控灯在王砚秋脚下次第亮起。
她把“民生叙事档案库”最新日志备份进三个旧式U盘,最大的那个藏进《城市居民自治章程汇编》第127页——那是林父当年手写批注“自治不是放任,是让百姓成为当家人”的地方。
关灯出门时,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轻响。
王砚秋扶着楼梯扶手往下看,路灯照出辆无牌黑色轿车的轮廓,车窗摇下条缝,露出半张侧脸——是区委办副主任李宏,上个月拆迁会议上,他拍着桌子说“老百姓懂什么大局”,唾沫星子溅到她工作证上。
她攥紧帆布包角,指甲掐进掌心。
包里除了U盘,还有林父临终前塞给她的旧笔记本,扉页写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轿车缓缓驶离时,她听见自己低声说:“他们真的在动了。”
夜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上市大数据局的玻璃幕墙。
凌晨四点二十一分,运维中心值班室的警报灯突然开始闪烁,值班员揉着眼睛凑近屏幕,只见“南湖共治平台”的访问量曲线像被人猛拽了把,从平缓的斜线陡然窜成尖峰——而所有访问记录的来源地址,都指向同一个陌生的Ip段。